(文学度)
神京,大理寺官衙,刑房。
周平是大理寺几位评事之中,心思手段老练之人,杨宏斌也对他颇为认可。
审讯犯人对他来说,本是轻车熟路之事,即便再顽固奸诈的疑犯,他也不知经历过多少。
可小云和普通疑犯不同,她甚至不算一个疑犯,是杨宏斌为尽快取证,所走的非常规捷径。
这只是个十四五岁乡村姑娘,出身贫寒,不认识字,没什么见识,而且性子还有些轴。
她有着乡村姑娘特有的淳朴,不愿意背后说主人家坏话,但在周平烧红的烙铁下,这点坚持马上无影无踪。
虽吓得一边哭一边说,倒也是知无不言,只是对周平的问话,总是答非所问,牵三挂四,着实把周平气的生烟。
他是个老练的大理寺评事,什么凶悍的嫌犯都见过。
惟独对这毛丫头不好下手,那烧红烙铁不过吓唬人,他也不可能真对人下手。
他耐着性子问道:“我且问你,陈瑞昌到慧娘家中时,可有提过军囤、粮道、军粮等事,或者慧娘问过这类话。”
小云脸上泪痕未干,神情迷惑,怯生生说道:“官爷,你的话好奇怪,什么云吞,什么凉拌,姑娘不爱吃这些。
陈四爷是个富家子弟,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他只爱和姑娘在房里打架,从不和姑娘说吃的东西…”
周平头上青筋暴起,忍不住又想去拽烙铁,喝道:“哪里来的蠢丫头,什么云吞凉拌,我说是军囤粮道!”
背手站在门外听审的杨宏斌,见小云战战兢兢,说话颠三倒四,忍不住莞尔而笑。
他透过窗口仔细观察,见小云满脸泪痕,整个人处于惊恐不安,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
杨宏斌精于刑讯,不仅在口才和谋略,更在他敏锐的洞察,他透过窗口仔细打量小云。
将她每个动作和眼神,都分毫不差看在眼里,以他多年刑讯经验,在这等情形之下,小云绝不敢隐瞒撒谎。
或许陈瑞昌没和慧娘提过军囤之事,或许他曾经提过,但小云并不知晓。
而且周平的问讯过于粗暴简单,对于奸邪纨绔之徒,或许会更有用处,对付小云这种丫头,反而抓不住痛痒。
杨宏斌仔细观察小云神情,发现她吓得脸色发白,手脚似乎都不知怎么放。
但左手却紧抓衣襟一角,手指也在无意识搅动,那地方应是衣袋位置…
杨宏斌目光微微凝聚,思量片刻之后,便推门进入刑房,周平正要招呼,被杨宏斌伸手制止。
小云见进来这人,虽比拿烙铁的年轻,却比他神气许多,看着像是个大人物,她心中越发不安…
杨宏斌语气冷淡,问道:“你衣袋里放什么东西,拿出来。”
虽然他话语平淡,没周平凶狠逼人,却透着不容置疑,带着说不出的寒意。
小云心中虽不愿意,偏就浑身一阵发毛,下意识难以抗拒,掏出攥着的东西,却是一块五两银锭。
周平上去一把拿过,说道:“一个小丫鬟,月钱还不足一贯,随身却带着五两银锭,这是哪个给你的!”
小云嘴巴一瘪,说道:“官爷,这银子是姑娘给的,让我给老娘看病应急,你可千万别拿走。”
杨宏斌说道:“看来你的姑娘心地不错,还会拿银子给你娘治病。”
小云连忙说道:“小姐虽和男人胡混,这上头有些不该,但是姑娘心地很好,她可不是坏人。
刚才官爷问我的话,我真的都不太懂,你们可别冤枉姑娘。”
杨宏斌心中微微笃定,说道:“你的姑娘牵扯到官司,我们问你的话,你务必老实答问。
我知道你卖了四年活契,想赚钱给老娘治病,还想着将来风光嫁人。
你要是不说实话,或者隐瞒作假,你就别想再出去,还要吃官司下大狱。
女犯定罪之后,可不会让你闲吃牢饭,会发卖到教坊司服役,这一辈子都别想干净嫁人!
你娘要是没你照顾,她一身旧病沉疴,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你的姑娘惹上官非,我会让她死的更惨!
我们问你的事情,你可想清楚再答,要是还牵三挂四,胡言乱语,你老娘和慧娘的性命,可就全没了!”
杨宏斌话语冰冷无情,没有一丝一毫暖意,虽不像周平粗声大气,但字句透着冷酷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而且他每一句话语,都击中小云的软肋,让她三魂七魄散了一半,连哭闹都不敢了。
小云所有的心思忌讳,都被杨宏斌牢牢掌控,这比烧红的烙铁,更让小云心胆俱裂。
她战战兢兢说道:“我一定老实说话,求官爷发发慈悲,放过我老娘和姑娘,我知道什么都说。”
杨宏斌说道:“方才我们问的是军囤,而不是云吞,军囤就是当兵的存粮之地。
我们问的是粮道,而不是凉拌,粮道就是运送粮食的路径,你可想清楚了再答,陈瑞昌有没和慧娘提过。”
小云瑟瑟发抖,低头皱眉,苦苦思索,被杨宏斌一番逼迫,果然比方才靠谱许多。
刑房之中诡异气氛,渐渐变得些许凝重,杨宏斌并不看小云,手指在案上无声敲击。
半晌之后,小云才苦着脸说道:“官爷,我实在想不起,陈四爷和姑娘说过军囤粮道,我真的没撒谎。”
此时周平也能看出,杨宏斌威逼钳制之下,小云这等涉世未深的姑娘,绝不敢半点隐瞒撒谎。
很可能陈瑞昌并没有泄密,即便他说过相关言辞,小云也是不得而知,他脸上生出失望之色…
杨宏斌没有气馁,继续说道:“你没听他们提起军囤粮道,可曾听他们说起几个地名。
宝屯里、遥山驿、红树集、东堽镇…”
杨宏斌的声音沉稳,显得不骄不躁,透着细腻缜密,莫名阴森的循循善诱。
周平眼神微微发亮,他知道杨宏斌说的地名,都是军方粮道沿途驿站。
这些粮道沿途地点,原本都是军方机密,外人都不得而知,只要小云听过陈瑞昌提过,泄密之事便成定论!
他心中暗自钦佩,杨寺正心细如发,确有旁人不及的厉害。
自己只问军囤和粮道,小云只是个乡村姑娘,连话都听不懂,即便听过怕也记不清。
却没想过从粮道沿途发问,将粮道分解成几个地名,不仅话头更加细密,也更容易问出底细。
小云一下听了一堆地名,哪里能记得清楚,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杨宏斌冷冷说道:“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就没有用处了,这个地方可就进得来出不去。
你老娘和慧娘都没好下场,心里可要掂量清楚,好好想仔细再说话。”
小云听了脸上发白,额头冒汗,皱着眉头,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
一旁的周平见了这情景,心中也生出莫名的紧张。
要是小云没听过这些地名,自己和杨大人将她弄进刑房,可就白忙活了一场,而且还可能惊动段春江…
杨宏斌显得不慌不忙,说道:“我再说一次地名,宝屯里、遥山驿、红树集、东堽镇…
你仔细想想清楚,陈瑞昌或者段春江,有没和慧娘提到这些地方。
你只要把自己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们,我就放你出去,不仅那五两银子还给你。
官府还有一笔赏银,还帮你引荐名医,治好你娘的病根。
你手头有了银子,便不用卖身做丫鬟,给自己置办嫁妆,找个可靠之人,体体面面嫁人。”
杨宏斌话语变得柔和,充满了蛊惑和诱导,让人麻痹掉戒心,全然向他就范,说出心中所有隐秘…
小云听了杨宏斌的话,句句都落到她心坎上,觉得这个官儿真厉害,她这一辈子最渴望莫过这些。
她双眼中一阵发亮,胸中涌起几分激动,似乎连脑子都变得好使。
又是一番绞尽脑汁思索,刑房中变得安静,似乎落针可闻。
她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姑娘提过红树集这个地方!”
周平一下神情振奋,脸上难以抑制惊喜,连一向镇定的杨宏斌,也露出激动之色。
问道:“慧娘是如何提到红树集,可是陈瑞昌告诉他,一五一十详细说来,不可漏掉一字半句。”
小云说道:“我记得年前我帮姑娘梳妆,因给姑娘别钗簪花,随口说姑娘的凤钗旧了,该再置办一只新的。
当时姑娘也随口说道,如今倒也不急着置办,等年后陈四爷回京,便会带只新凤钗送她 那时陈四爷刚出皇差,我心中有些好奇,便问神京城什么钗子没有,陈四爷怎么还从外头带。
姑娘说上回陈四爷出皇差,路过红树集,看到家老字号金店,店里赤金凤钗很精美。
据说店主和哦啰斯人学的手艺,所以凤钗样式连神京都没有,答应要买来送姑娘的。
不过前几日陈四爷来过夜,却没带哦啰斯赤金凤钗。
听说陈四爷在北边遭难,不小心遇到蒙古人,不仅受了重伤,所有行李都丢了,那支金钗自己也没了…”
小云话音刚落,杨宏斌目光闪动炙热,周平更是如释重负,继而心中狂喜。
单凭小云这一番话,不管陈瑞昌蓄意还是无意,他泄露军机之过,已经毋庸置疑,难以辩驳。
事情竟和杨寺正推断,如此丝丝入扣,段春江用自己女人做诱,从陈瑞昌口中探知军囤蛛丝马迹。
慧娘会随口告诉小云此事,必定也会告知段春江,即便她自己不说,段春江必定也会问。
或许慧娘也不清楚事情根底,并不知道红树集的金钗,背后牵扯多大的事故,段春江必定连她都是瞒着。
就像是杨寺正所言,秘密不需探知全部,只要得知一鳞半爪,便能轻易管中窥豹。
段春江只要知道红树集,是陈瑞昌押运粮草途径之地,便能断定红树集是粮道驿点。
他只要安排得力人手,从红树集上下溯源,顺藤摸瓜,按图索骥,便能摸清整条粮道,找到军囤东堽镇。
杨宏斌从周平手中拿过那五两银子,一把塞到小云手中,说道:“你说的非常好,你娘的病无须担心。
我会找名医给她诊治,不过你暂时不能回村,也不能回慧娘那里,我们会找地方暂时安置。”
杨宏斌说完这些话,一阵风似的出了刑房,留下小云一脸惊诧。
但她倒也明白过来,自己这算是逃过一劫,不用吃官司被人作践,老娘和她的命都保住了…
杨宏斌在官衙的抄手游廊上,健步如飞,走得飞快,周平甚至小跑才赶上他。
说道:“大人,事情已大致明了,陈瑞昌泄露军机,已经形同确证,该如何处置,请大人吩咐。”
杨宏斌冷冷说道:“陈瑞昌涉及泄密,基本证据确凿,东堽镇军囤被占,宣府镇城破屠城,都可以由此溯源。
即便他不是蓄意泄密,这回他也难逃一死,他是齐国公陈翼嫡脉次孙,勋贵子弟中数得着人物。
齐国公不仅是开国八公后裔,还是此次伐蒙大军都督,你知道这会惹出多大乱子!
我现在就向韦寺卿禀告此事,他必会立刻拟定奏章,马上入宫面圣上奏。
我都可以想象的出来,圣上得知这等消息,会如何龙颜震怒,神京城这回要出大事。
但是,即便圣上知晓事情根底,此刻抓捕陈瑞昌十分棘手,多半还不能大张旗鼓,想起来也是头痛。”
周平奇道:“大人,小云方才的供词,卑职在旁看的清楚,绝对不会有假。
陈瑞昌泄露军囤粮道机密,已经是板上钉钉,铁证如山,即便他不是蓄意,已是流毒无穷。
军囤六十万担粮草资敌,宣府镇四万冤魂难瞑目。
他干犯国法军纪,百口不容辩驳,大理寺依律捉拿归案,不是名正言顺之事?”
杨宏斌摇了摇头,说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你难道忘了眼下伐蒙大事。
齐国公陈翼被任命大军都督,伐蒙督师梁成宗尚未到位,他正调集三镇边军南下,如今多半还在路上。
督师梁成宗没有莅临军中,都督陈翼就是最高阶将官,手上掌控六万北调大军,北三关两万守军。
如今他手握八万重兵,军中资历老练精深,无人可与之匹敌,即便有后起之秀,威望却难盖过他。
一旦神京传出消息,陈瑞昌涉及泄露军机,导致军囤被占,宣府军镇被破,已形同通敌叛国。
志穷忠孝弱,意糜不胜伐,世上人心最难测。
陈翼一旦受到震慑冲击,竟然起了自保之心,只怕就要生出大事!”
周平一听此话,脸上也骤然变色,手握八万精锐,一旦形势逼迫,生出不测之祸,只怕天下大乱…
杨宏斌沉声说道:“周平,把那个小云藏好了,不能让别人接触到她。
今日之事的内幕底细,只有韦寺卿、我和你知晓全部,大理寺不能有第四人得知,务必严守秘密,以防不测。
此事不再限于稽查探案,关乎社稷军国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以免忙中生乱!”
周平神情肃然,说道:“大人放心,卑职知道轻重,一定会小心应对,没有大人令喻,必定守口如瓶。”
杨宏斌说道:“你马上调动得力人手,看紧段家粮铺和华容巷宅子,不能让他们走脱一个。
今日日落之前,寻找机会秘捕段春江,记住是秘捕,一旦他失踪,短时间之内,不能让人太起疑。
我们不知他有多少同伙,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必须要走这一步,圣上还等着大理寺破案。”
周平脸有难色,说道:“大人,日落之前秘捕,时间太过仓促,一时找不到由头,可以掩人耳目。”
杨宏斌停下脚步,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笑,说道:“你难道忘了吗,我们去过一趟段家粮铺。
我曾要订购二十担碧梗米,因他铺子中存货不足,老板段春江又不在店中。
我们跟店里伙计约定,二日之后再上门洽谈,如今不过才晚了一日。
二十担碧梗米不是小生意,任何一个粮铺老板,都不可能错过这种生意。
段春江干见不得人勾当,比旁人更加小心翼翼,他绝不会让人无端怀疑。
你替我上门谈这笔生意,他必定会热情招待,这才像是粮店老板模样。
他铺子中没有多余存粮,必定要联系上家或产地,不可能呆在店里干耗。
你就借着这个由头,设法将他哄出粮铺,这对你应该不算太难…”
周平焕然大悟,说道:“大人妙计,卑职必不辱使命。”
同州以南二百里,六千神机营宿营地。
昨夜卯时未到,天色漆黑,蒋小六便奉贾琮将令,带领挑选的二十精锐,往东南一百五十里探查。
斥候小队出发之后,贾琮再没心思入睡,但担心艾丽陪她熬夜,便依旧回地铺上躺着。
艾丽说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斥候未传回消息,也不好轻易断定。
且先睡上几刻钟时辰,到时如真遇上事情,也好有精神应对。”
两人又说几句闲话,艾丽便支撑不住睡去,贾琮却两眼发亮,根本就毫无睡意。
等到天微微亮起,他便起身翻看舆图,又传令军需官入帐,仔细询问随军火药、枪弹、瓷雷等数量。
之后又传下军令,让二千骑兵收集领用粮草,尽快把所有战马喂饱,做好相关出击准备。
又吩咐四位炮兵把总,将所有火炮的子炮主炮分离,一旦军情变动,分路运送,以策万全。
艾丽帮贾琮烤热干粮,他只随意抓了几口果腹,便去巡查各营拔营整装情况。
一直等到辰时刚过,便有斥候返回报信,蒋小六带队巡弋五十里,并没有发现敌踪迹。
此时副将林振等军中将校,都已知道敌踪之事,听到斥候回传信息,不少人心中都松口气。
贾琮心中却十分清楚,五十里范围未发现敌踪,这都在常理之内。
若残蒙大军侵入五十里内,此处神机营六千人驻地,只怕已就被敌军察觉,岂不已陷入危机。
时间过得飞快,但又过得很慢,贾琮一直等到巳时过半,第二批斥候返回报信。
斥候小队挺近东南向百里范围,发现一队残蒙快马游骑,好在蒋小六处事机警,并没有被对方察觉。
这队残蒙游骑只有五人,应属于斥候巡弋边缘外围。
蒋小六推断继续向东南向深入,对方斥候巡弋的人数,巡弋的频次怕会提高。
听得斥候第二次传信,果然在百里外发现敌踪,营帐中各军将校都变了脸色。
副将林振说道:“大人,如今朝廷大军云集北三关,已经封死了残蒙南下通道。
大周与残蒙正鏖战遥山驿,双方全都投入重兵。
这种对峙炙热之时,后方腹地怎会出现残蒙游骑,他们如何越过北三关,此事实在有些蹊跷。”
贾琮走到舆图之前,仔细浏览片刻.
说道:“北三关重兵陈设,封死残蒙大军南下通道,这自然是不假的。
但世事皆有万一,北三关东侧皆丛山峻岭,云脂山麓林深树密,其中隐藏崎岖道路,自古人迹罕至。
即便大周有百万雄兵,也堵不住所有的口子,这些山麓区域边沿,平时必有三关斥候巡弋。
但两军鏖战遥山驿,双方全都投入重兵,大有一战而决之势。
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遥山驿,这种时候最容易百密一疏。
残蒙如分出一路精兵,昼伏夜行,避开沿途斥候,冒险从山麓密林穿越,未必不能一举深入腹地。”
林振等将领听了此话,脸上都露出惊诧之意。
贾琮沉声说道:“大周残蒙在遥山驿重兵对决,我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据我所知,遥山驿只有三千守军,并且无高深城墙河道,只有城寨堡垒抵挡来犯。
以残蒙精骑的骁勇战力,想要一举击破遥山驿,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就像他们先前击破红树集。
可残蒙大军连破宣府镇、东堽镇、红树集,偏偏就在遥山驿受阻,还在这里与周军成胶着之势。
双方兵力不断向此地汇集,原本还不会让人细究,但腹地发现残蒙斥候,此事大有文章…”文学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