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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州以南二百里,六千神机营宿营地。
贾琮这一番话说完,营帐中各军中将校神情各异,心中都生出疑虑担忧。
六千神机营出兵不过两日,竟遇上这等棘手之事,但他们对贾琮的判断,却不会觉得危言耸听。
因这位主将虽出奇年轻,却是大周军中后起之秀,素有天生名将之称。
未过舞象之年,就在辽东崭露头角,运筹帷幄,数战大捷,削平女真三卫,为大周拓地千里。
并因此受封世袭罔替伯爵,可说是最近数年以来,军中最耀眼夺目的人物。
虽军武行列,最论资排辈,但军功辉煌,足掩盖一切。
在场的神京营将校,可没愚昧到因贾琮年轻,对他所言所行有半点轻视。
更不用说贾琮做武将,不过是势得其便,当今圣上过于器重,才会让他领军出征。
他正溯官路还在文官,堂堂的前科春闱榜眼,大周立国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大周延续前宋风气,立国鼎定近百年,文贵武轻蔚然成风。
文官多轻视武将粗鄙,武将可不敢鄙视文官,至少不敢表露于外。
贾琮不仅是少年名将,文臣一途更光采熠熠,在这些粗鲁武将眼中,那就是文曲星下凡。
文官在许多关键时刻,就可以凭着寥寥数语,决定一个武将的前程,这种事早屡见不鲜。
军武之人想要出人头地,无外乎就是要征战立功,这次伐蒙之战能否立功,还不是少年主将一句话。
而且本次伐蒙督师梁成宗,还是贾琮旧日上官,有拔擢提携之情,据说两人私交甚笃。
里头牵扯权势利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便你如何勇冠三军,能立下多大功勋战绩,也抵不上上官美言几句。
凡在军营打滚出军职,哪个也不是糊涂笨蛋。
这些武将不管出于何种考虑,都不会搞那些可笑动作,比如轻视贾琮年轻,生出什么忤逆不服。
不说不要脸去逢迎拍马,但是谨守军纪礼数,对主将恭恭敬敬,在贾琮心中混个好脸,那实在是至关重要。
况且贾琮不仅是翰林清贵,还是正经国公武勋嫡传,和他们这些武将根出同脉。
这样身份显赫的少年主将,那个将校不好生混好关系,必定要被一众同僚耻笑,要是倒霉起来都没人帮。
副将林振原只听说贾琮威名,当年贾琮从辽东凯旋回京,还是他带五军仪仗军骑迎候。
但此次他随军出征之后,才对贾琮领军之能,有了真实切身体会。
昨日贾琮所命扎营之法,分层戒备蓄势待发之论,皆迥异于常规用兵之道,前人兵法论述从无涉及。
贾琮不仅善研发火器神兵,更善于运作将领火器之兵,对林振来说已再清楚不过。
跟着这样深有韬略的主将出征,不仅能极大减少战败阵亡概率,还能极大提高立功晋升的机遇。
所以林振对贾琮之言,可是半点不敢忽视,问道:“大人的意思,残蒙安达汗另有诡计?”
贾琮说道:“将兵之道皆有常理,主帅牵一发动全身,安达汗领军南下,意图染指大周江山,恢复前元祖业荣光。
如果我是安达汗,如想一战功成,挥军震动天下,唯一战略便是直取神京,其他事不过途径而已。
只有三千守军的遥山驿,对残蒙近十万大军而言,根本就是不值一提,何必要因此耗费军力。
如果我是安达汗,定会领军绕过遥山驿,大军直取远州、同州,只有打开北三关门户,才能鼎定功成。
不过三千守军的遥山驿,不足以让残蒙腹背受敌,只要率领重兵进攻远州,切断遥山驿与北三关联系。
到时遥山驿便是一座孤城,不攻自破不过指日可待,不战夺势,直取中路,才是兵家常略。
安达汗是草原不世枭雄,一部之力压服漠北各部,朝廷曾经屡次重兵征伐,胜而不绝,祸患难除。
我出征前曾调阅兵部文牍,以往安达汗数次兴兵侵犯,谋略出众,狡诈多变,难以应付。
我都可以想到之事,他难道就会想不到,调集重兵而拘一地,实在不是兵家良谋。
如腹地不出现残蒙游骑,这一切还都能遮掩过去,但是事到如今已现蹊跷。
安达汗调集了数万重兵,与三关守军成胶着之势,只怕是一种假象,他必定另有图!”
林振问道:“大人的意思,安达汗胶着遥山驿,只是佯攻牵制我军?”
贾琮点了点头,说道:“残蒙攻破宣府镇,夺取东堽镇军囤,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朝廷已视如大敌。
遥山驿竟能阻挡住残蒙大军,北三关八万大军必不遗余力,持续调集重兵与之相抗衡。
安达汗便能最大限度牵制我军,这等形势下关内出现松懈空虚,不过是内外失衡以至难以避免。
此时他如另派一军,沿着东向山麓密林,昼伏夜行,另辟蹊径,躲过沿途斥候,数日便可直取神京!”
营中将校听了贾琮之言,各自神情悚然,大战刚刚开启,便被直插核心,兵家危亡之势。
林振说道:“大人,神京乃大周国都,城高墙深,重兵镇守,即便残蒙偷关数万精锐,也绝无法轻易攻破。”
贾琮说道:“林将军说的没错,神京乃大周国都,自前元便为都城,经营数百年之巨城。
忠靖侯统帅六万五军营精锐,城内皇城数万禁军,各官衙下卫军兵卒,总数接近十万大军。
不是数万精锐能轻易攻陷,但残蒙如兵马偷入关内,他们并不需直接攻打神京。
只要率军四处袭扰,攻打神京周边城镇,截断神京粮道,便能搅动腹地大乱。
神京城共十三余万户,近乎六十余万人口,即便粮草存储丰足,也经不起长久嚼用。
偷入关内的残蒙兵马,只要截断神京粮道,或沿途焚烧入京粮草,神京城内必定生乱。
神京周边四州兵马,大部已调集北三关,正在兵员捉襟见肘,一时之间难以支援神京。
此等袭扰一旦蔓延,便成尾大不掉之势,神京陷入危急之态,北三关守军便首尾失顾。
军心紊乱,战事大忌,伐蒙之战,方才开启,三关大军,便陷颓势,后患无穷。
此后再多精兵良将,都要成了疲于应付,此乃两邦征战大忌,事态恶化不堪设想。
安达汗的确不可小觑,此计颇为老辣狠毒…”
林振神情惊异,问道:“大人,为今之势,我军该如何应对。”
贾琮沉声说道:“斥候进入东南一百五十里,如真的发现残蒙大队精锐,六千神机营绝不坐视不理。
我受圣上谕圣任命,统率神机营一军,受督师平远候节制,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一旦斥候确定敌踪,我决意率军回师,全力破除残蒙意图,以免伐蒙大事生出不测。
诸位将校官佐,必要勠力同心,助我戡平此战!”
林振慨然说道:“大人但有所命,我等必定赴汤蹈火,生死以之。”
帐中其他将校皆轰然允诺,贾琮让各军检查行装,随时等他开拔将令。
自己开了革囊,取出文房四宝,准备铺纸拟写。
艾丽上前帮他磨墨,问道:“玉章,这时候怎么还写文章?”
贾琮笑道:“我哪里是要写文章,第三批斥候还未回报,但残蒙精锐偷入关内,已经是确凿无疑之事。
我要事先写一份奏章,向圣上陈述其中利害,还要给忠靖侯写封书信,一旦事发,神京可相机策应。
待会全军便要急行,自然要先行写好,一旦敌情消息确凿,便让斥候急送回京。”
等到贾琮写好草稿,又仔细修改定稿,装入盒匣信封,再用蜡封盖章。
他掏出怀表,时辰已接近午时,只是过去片刻,帐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见蒋小六满头大汗,一把掀开帐帘入内,贾琮连忙问道:“东南向敌情如何?”
蒋小六说道:“我带队进入东南一百里,便发现残蒙斥候活动,好在我是神京人,熟悉周边村镇道路。
我带队避开大路,走山中偏僻小道,躲过沿途斥候巡弋,接近瓦武镇三里,我们便下马攀登山梁。
最终靠近镇北山梁,我们从高处眺望,镇子内外聚集大量兵马,我让兄弟们分队清点。
大致估算有十四至十五个千人队,而且全部都是骑兵,蒙古鞑子来势不小。
他们收集城中车马,陆续运出许多尸体,全部倾倒在镇南山沟,镇中百姓怕都难活…”
贾琮脸色铁青,说道:“十四至十五个千人队,就是一万五千骑兵,占去残蒙精锐小半,安达汗其谋不小!”
蒋小六说道:“伯爷,按着卑职探查,只怕还不止此数,因镇东镇南方向,持续有快马往来。
这两个方向必另有兵马,所以两军往来联络频繁,卑职虽回返报信,但在瓦武镇附近,都已经布下暗哨。
返程沿途都已设置信标,何处何地斥候巡弋疏密,卑职也都已记录清楚。”
贾琮说道:“你再挑选二十精锐,补充东南向查探,务必点清来敌兵马,你留下为先锋带路。”
等到蒋小六出营办事,贾琮让亲兵召各军将校,立刻入帐颁布军令,整个神机营顿时沸腾…
只过去片刻时间,神京营各军将校,便已陆续聚集营帐。
贾琮说道:“斥候出东南一百五十里,方才已经传回军情,瓦武镇聚集大批残蒙骑兵,不少于一万五千骑。”
贾琮话音刚落,各军将校一阵哗然,几乎人人神色震惊,极少数甚至面露惧色。
他们会有这种反应,其实并也不算奇怪,因大周一向战马紧缺,骑兵数量向来整备不足。
神京十万精锐五军营,骑兵也不过一万左右,这还是因京畿防卫,方能达到这等数量。
其余各州卫军骑兵数,大都也只有二千之数,大周骑兵聚集之地,多在九边各重镇,以便对峙关外游牧。
一万五千精骑,对这些五军营将校,已是十分惊人数量,如果对方悉数出击,将是铺天盖地的恐怖气势。
贾琮将众人神情看在眼中,说道:“对方骑兵人数的确众多,但你们不要忘了,你们不是普通兵将。
你们是大周五军神机营,掌控天下最犀利的武器,非刀枪剑戟可相提并论!
火器大兴于世,铁骑快马冲阵,必成昨日黄花,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六千名神京营将士,对阵一万五千精骑,只要战略战术得当,一样可以战而胜之!
战者,不仅以力胜,也是以谋胜,更是以气胜!”
贾琮这一番话,音调铿锵有力,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质疑的自信。
在场将校突闻敌骑势重,士气瞬间已有几分低落。
被贾琮斗志昂扬之语,顿时激起满腔勇武之气,原本弥散的惊诧不安,似乎瞬间涤荡一空,帐中士气大为扭转。
艾丽在旁观看,心中不禁暗笑,读书人真会说话,玉章不过信口几句,这些将校立刻来劲,为他拼命都心甘情愿。
她侧头看贾琮神情,见他言语鼓舞士气,脸上似乎有一种光,让人有些目眩神迷,怎么看都顺眼舒服…
贾琮说道:“神京城畔出现残蒙大队精骑,国都处于危急叵测之中,本官决定回师率军迎敌。
我会带领两千骑兵作为先锋,骑兵加配两个基数枪弹瓷雷,军需官需二刻种完成发放。
剩余四千神机营由林振率领,我会快马发送安全路标,你们沿指定路径行军便可。
三十具火炮主炮和子炮分运,一旦中途生变突遇敌情,如若敌军势大,无法抵达之时,可带轻便子炮撤离。
即便被他们缴获主炮,也是一堆没用的废铁。
到了最后关口,百练的神机营将士,比这些死物更要紧,林将军可要切记!”
林振神情激荡,说道:“大人爱惜麾下兵将,胜过这些镇国神器,有古之名将之风,标下等必为大人效死!”
贾琮微微对他点头,带他到桌前展开舆图,指着图上一处地方。
说道:“此处距离神京三十里,是一处低矮山坡,我送残蒙使团离京,曾经沿途路过这里。”
贾琮说到此处,想起他和诺颜台吉,就曾在这里驻足道别,如今想来真是造化弄人…
他收拢心思,继续说道:“此处缓坡斜度适中,能削弱骑兵冲阵速度。
坡顶地方开阔,足以架设数十尊火炮,你在上头布置炮阵,炮阵之前布置火枪阵…”
贾琮向林振面授机宜,详解领军布阵之细节。
昨夜派出斥候探查,他无心睡眠之时,便已心中谋算布阵,如今自然成竹在胸。
等他和林振分说完毕,待对方心中再无疑义,两千骑兵已完成火器加配。
贾琮带着艾丽,率领两千火器骑兵,如潮水般涌出营地,向东南向快速驰骋…
大周宫城,乾阳宫,后殿暖阁。
屋里两侧火墙散发着热力,地上铺精美洋番绣花地毯,摆放着紫铜镶蓝福寿熏笼,弥散着温热馨香气息。
明日便是正月十五,神京酷寒稍有褪却,但是早晚还十分寒冷,嘉昭帝依旧暖阁理政,并没搬回乾阳宫前殿。
大理寺卿韦观繇侍立御案前,看向正浏览奏本的嘉昭帝,目光只是微一接触,很快顺势垂下眼帘。
嘉昭帝仔细阅读大理寺奏本,脸上怒气浓重,双目充血微赤,双手微有颤动。
韦观繇站在御案之前,虽和皇帝隔着段距离,却清晰感觉那股凛然杀机,令人不寒而栗,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嘉昭帝看完奏本,重重拍了一下御案,怒道:“堂堂伐蒙都督次孙,居然就是泄露军机罪魁祸首!
陈瑞昌玩忽职守,行至污秽败坏,就是他这一句话,导致六十万担粮草资敌,宣府镇四万军民罹难。
朝廷十余万大军扰动,战火绵延,生灵涂炭,这些勋贵子弟尸位素餐,荒谬误国,全部该杀!
韦爱卿,既然案情大致查明,朕命大理寺火速缉拿一干要犯,加快审讯,查出其余同党。
眼下伐蒙战事已起,军机泄露之祸,绝对不可重演,此次务必深挖细纠,斩除所有隐患!”
韦观繇说道:“启禀圣上,大理寺左寺正杨宏斌,已在各处布置妥当人手,随时可以缉拿要犯。
只是伐蒙督师梁成宗尚未莅临军中,北三关大军由都督齐国公陈翼坐镇,眼下我军正与残蒙鏖战遥山驿。
微臣担心如今缉拿陈瑞昌,齐国公陈翼若心生恐慌,只怕对伐蒙战事有所关碍…”
嘉昭帝冷哼一声,说道:“陈瑞昌万死不赎其过,难道他陈翼还敢造反!就不怕朕诛他九族!”
皇帝思索片刻,说道:“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如今大战已启,万事都需谨慎从事。
但朕绝不会因陈翼暂握兵权,就对陈瑞昌之罪姑息养奸,否则国法何在!
郭霖,马上调派秘骑北上,沿途追索梁成宗行程,让他知晓陈瑞昌之事,火速赶回北三关主军。
再传谕锦衣卫指挥使许坤,以战事危急为理由,即时封闭神京九门,严禁出入,等待圣谕,再行开关。
让许坤协同大理寺,调配锦衣卫便衣,四下看紧齐国公府,一旦有所异动,立即暗中反制,不得有误。
韦寺卿,你等到九门封闭之后,立刻缉拿一干人犯,操办尺度由大理寺自夺。”
韦观繇和郭霖正要出殿办事,嘉昭帝语调阴沉,突然说道:“韦爱卿,据大理寺稽查,金陵薛家子弟牵扯其中。
这个薛蟠朕好像听郭霖提过,此人是荣国府姻亲眷属,已经寓居荣国府数年…”文学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