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宫城,乾阳宫,后殿暖阁。
郭霖一听嘉昭帝言辞,立刻明白其中意思,圣上说听自己提起薛蟠,不过是当着外臣的托词。
圣上之所以知道薛蟠此人,因去岁贾赦牵扯火器私运,还牵扯九边盐铁倒卖。
中车司按着处事常规,曾严密监视荣国府动静,圣上每日浏览中车司密保。
其中有关荣国府诸般事项,并记录金陵薛家之事,不仅有其家寓居贾府,也提到薛家子女二人。
所以圣上才会知道薛蟠其人,只是此事不好对大理寺卿明言。
即便中车司监控朝廷勋贵高官,早已经是野内外公开的秘密,但官面上还是不好宣之于口。
郭霖是嘉昭帝心腹,听皇帝突然问起薛蟠,一下便有些心领神会。
说道:“启禀圣上,上回皇上理政闲暇,奴婢确说过些闲话,想要皇上解闷来着。
薛家乃金陵世家,曾和荣国贾家同列金陵四大家,家中数代都是内务府皇商,家资颇为富贵。
薛家长房王氏出身金陵王家,王家与贾家、薛家同列金陵四大家。
薛王氏和荣国府贾政之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他们三人都是同胞兄妹,三家是数代姻亲之交。
薛王氏就因这份亲缘,数年前带一对子女,迁居神京并寓居荣国府。
二房贾政夫妇迁离正府之后,薛王氏一家仍住贾府梨香院,薛贾两家日常颇为亲密。”
韦观繇听了嘉昭帝之言,心中微微一凛,他作为朝堂老臣,夙来知道圣上一桩心病。
当年圣上以奇绝之机登基,因牵扯到太上皇和吴王。
四王八公皆冷眼旁观,曾让圣上莅临初颇受冷落。
圣上因忌讳旧勋根深势大,登基十余年时间之内,一直对四王八公削弱打压。
五军都督府窝着多少闲散勋贵,三年前圣上削宁国府,驳北静王谋军职之念,去岁降格贬低荣国爵。
圣上最忌讳之事,便是这些旧勋世家相互串联,同气连枝,暗中结势,对官场朝政造成荫蔽。
贾、薛、王三家联系紧密,薛蟠又牵扯入军囤泄密大案,触动圣上最敏感的心弦,岂能无动于衷。
嘉昭帝说道:“如此说来,薛蟠和贾琮也算世交,同辈兄弟之亲,两人居一府,是否也往来密切?”
韦观繇听了嘉昭帝此言,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军囤泄密大案事关重大,已经牵扯入一位伐蒙军都督。
难道还要牵扯独领一军的贾琮,圣上对于旧勋打压之心,当真就如此炙热,难道就不担心影响战事?
郭霖听了嘉昭帝之言,瞬间便已心知肚明,并没韦观繇那般担忧。
说道:“圣上所言虽是常理,只是薛家之事不同,那薛蟠是个纨绔子弟,每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贾琮是名动天下的才子,堂堂翰林院学士,两人性情志向天差地别,虽同处一府,怕是从不来往。”
嘉昭帝听了郭霖之言,嘴角抿紧的线条,瞬间便松弛下来。
郭霖是嘉昭帝心腹内侍,又是中车司掌事司公,他随身伺候皇帝多年,两人早就深有默契。
郭霖的话听着像揣测之言,但嘉昭帝心中清楚,郭霖御前一言一语,都经中车司秘查所得。
嘉昭帝说道:“依朕看也该如此,贾琮少年老成,才略出众,满腹锦绣。
薛蟠这等纨绔,他如何看在眼里,自然不会与之结交。
韦爱卿,依你奏本所言,陈瑞昌能与段春江结识,便是因薛蟠相互引荐。
除此之外,薛蟠是否还参与军机泄密!”
韦观繇听了嘉昭帝发问,心中一阵凛然,只要自己说一个是,只怕薛家满门都活不成。
圣上对齐国公府多少有些顾忌,对一个数代皇商之家,哪里会有半分顾念。
薛蟠如不仅引荐他们结识,还涉及军机泄密实事,薛家下场定比金陵甄家更惨烈。
圣上多半要将薛家斩尽杀绝,明着告慰数万亡灵,实则借金陵薛家之亡,震慑敲打四王八公旧勋。
韦观繇身在官场多年,通晓朝堂纠葛风险,深谙嘉昭帝深险谋算。
但他是正统科甲出身,骨子里道统坚守严谨,靠着自身之卓越才干,才得三法司首官之位。
他和柳静庵、李继宗、郭佑昌都是同一类人,道统操守,为官清誉,比性命更加要紧。
即便嘉昭帝话语之中,似乎有隐约倾向,韦观繇也不至于奉迎媚上,颠倒黑白来说话。
凝声说道:“启禀圣上,据大理寺探查,薛蟠只引荐段春江和陈瑞昌认识,倒并无参与泄密之事。
按照三法司律法考量,薛蟠确是无心之过,应该无蓄意之情,如果依律定罪,三法司必考量权衡。”
嘉昭帝脸色微沉,说道:“他是无心之失,却造滔天之祸,岂能因无心二字,洗脱得干净!
段春江一个低贱粮商,如果没有薛蟠的引荐,如何能和国公嫡孙结识,如何做出捅天之事!
六十五万担粮草,四万军民亡魂,大周朝荣辱颜面,朕如何对天下臣民交待。
历来非常之情,必用非常之法。
陈瑞昌乃是主犯,罪不容恕,薛蟠虽是无心之过,但国法情理难容,必须严惩,不得宽宥!
这些江南世家富户,喜与世勋高门结势,一惯心思活络,行事无所顾忌。
前有金陵甄家私造火器,现有金陵薛家牵扯泄密,朕已不厌其烦。
大理寺缉拿薛蟠之后,严审细查,确证其罪,如有他情,两罪归一,绝不姑息。
军国要秘,事关社稷,军囤泄密,绝不能重演,朕要借此案警示朝堂。
但凡有人牵扯罪愆,不管是国公嫡脉,或者是世勋亲眷,一律严惩不贷,看哪个还敢再遇雷池!”
韦观繇听了嘉昭帝这番话,心中已犹如明镜,圣上并不是向借薛蟠发作,以此辖制威远伯贾琮。
而是要借严惩军囤泄密大案,向朝中旧勋和勾连世家警示。
韦观繇方才注意到一个细节,郭霖言贾琮和薛蟠并无往来,圣上神情明显有所和缓。
圣上虽是谋算疑重之人,但对贾家这位少年家主,赏识器重着实非同一般…
神京城北,雍瑃街,段家粮铺。
周平带着一个随从,正坐在店堂里,慢条斯理喝茶。
段春江满脸笑容,说道:“上回贵客上门,在下正不在店中,以为错过桩好买卖,心中实在惋惜。
等了贵客几天时间,并没有在场上门,心中正有些失望,没想今日竟上门,实在是意外之喜。
贵客要二十担碧梗米,在下与神京各家豪门大户,皆有生意往来,也是第一次见这等大手笔。
想来贵家必是那家世胄豪门,否者哪来这等偌大富贵排场。”
段春言语奉承,满脸都是笑容,里外都是圆滑商贾模样。
他奉安达汗密令,潜入神京开设粮铺,通过薛蟠结识京中勋贵豪门,便于探听刺探军机秘要之事。
陈瑞昌之事让他创下奇功,让他尝到结识权贵的好处。
从此对这等事更趋之若鹜,实在见缝插针也不愿放过。
市面上碧梗米可是好物,非世家富贵大户难以享用,但即便是富贵人家,也不敢拿碧梗米当口粮。
寻常大户都是买上几担,作为日常滋补荣养之物,哪家要一次买上十担,便已是富贵逼人之举。
所以段春江断定眼前这位买家,必出自京中数得着的世贵高门。
这等人脉可是十分难得,他自然也刻意结交的。
周平见段春江殷勤热络,还有他眼中隐藏的炙热,多少猜到他的念想,心中生出几分蔑视嘲弄。
周平不紧不慢说道:“我和说我府上名号,你一买粮的也不认得,我也懒得和你细说。
只是米粮乃口中之物,可半点马虎不得的,价钱不是问题,东西却要最好,更要是最稳妥的。
我家老大人在宗人府坐衙,前日来的是我家少主人,那可是京中一等一贵人。
少主人要去陪都兵部任职,他吃惯了北地的碧梗米,所以要带十担米到南方。
其余十担留着孝敬老大人,不然不会一次买二十担,再好东西也经不住这么吃…”
周平心思细腻,深谙人心,即便杨宏斌对他颇为赞赏,他看透段春江结交权贵的心思。
他所说每一句话语,都叩击段春江心坎,话意更是似隐似透,透着豪门家奴嚣张跋扈。
他吹牛唬人颇为地道,他越是这般神气说话,段春江越发信以为真。
那句老大人在宗人府坐衙,委实将段春江吓了一跳。
如果周平说在宗人府当差,不过是主人在宗人府当职,但坐衙二字却是主官之意。
这是神京人官面上行话,段春江自然就心知肚明,忍不住心神大为震颤,都几乎有些震惊莫名。
他家老大人在宗人府坐衙,那岂不是大周忠顺王,那可是大周皇帝的亲弟,且最受皇帝亲近器重。
那这家可是数一数二豪门,自己以前结识那些勋贵,没有一家可与之匹敌。
他家小主人去陪都兵部任职,那也是一等一的要紧官职,虽大汗不至于很快饮马长江。
但如在南边接下要紧人脉,那可是未雨绸缪之事…
段春江笑容越发灿烂,说道:“我虽没有什么见识,但之稍微厅上几句话,便知道是极贵重的门庭。
我店中虽没二十担存货,但城中另有源头库存,贵客在店中稍等片刻,我即刻取来让你过目。
下回府上还有采购米粮,贵客就不必劳烦上门,叫一小厮给在下传话,自会送妥当米粮上门。”
周平说道:“你说的源头库存,必定是你的上家吧,也罢,我和你一起去一趟。”
段春江听了这话,神情为难说道:“贵客,生意场上的事,怎好劳烦你走动,这太不方便。”
周平皱眉说道:“段掌柜可不要想岔了,让我知道了你的上家,以为会坏了你的生意。
我们这种门第钱财用不尽,难道还会屑于商贾之事。
府上老大人和少主人,都是极贵重的人物,不能有半分差池。
米粮乃是入口的东西,我们办差不敢马虎半分,必须看到米粮的出处,全程都盯着才放心的。
段掌柜要真的介意此事,我找别家做生意便是。”
周平说着站起身子,便利迈步离店出门,段春江忙上前拦住,笑道:“贵客可是误解我的意思。
我是担心让劳顿,既然是这等缘故,请你与我同去便是。”
周平越这般拿腔作势,段春江愈发深信不疑,以往豪门并无这规矩,觉得皇亲国戚毕竟不同。
听说宫里的皇帝吃食,还要太监事先试吃,还需要银针探毒,才能奉到皇帝御前。
想来这些皇亲国戚,也都是有样学样的,摆上这等臭架子,这也在常理之中…
其实即便坏了生意规矩,段春江也会带周平过去,他不过做戏要全套,不想留下丝毫破绽。
他对眼前这笔大生意,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做成,还要和这位亲王家奴,好生笼络关系才是。
笑道:“贵客,店里源头库存之处,就是神京城南某处,车马几刻钟便可到。
碧梗米每担出货一百零五两,我可以百两每担出货给你。
每担兑出五两余银利是,算是请贵客吃茶饮酒,请贵客以后多照顾生意。”
周平哈哈一笑,说道:“段掌柜真会做生意,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一定是能做大事之人。”
段春江见哄得周平高兴,心中暗自得意,带着周平上了粮店马车,向着城南而去。
周平的那位随从骑马跟在车后,粮店对面一家食肆意,一名跑堂伙计正来回忙碌。
他看到段春江出门,留意的看了几眼,随着马车渐远去,他并没太过在意,因这种事常有的。
但他却完全没留意到,一等段春江马车离店,街上一个货郎,几个过路行人,都各自离开街面。
而他们匆匆去往的方向,正和马车行驶路径同向,这等情形谁也不会留意…
马车一路向城南行事,周平和段春江随意闲聊,偶尔掀开车帘打量几眼,似在欣赏沿途街景。
当马车行驶过宏德门之时,看到大队锦衣卫蜂拥而至,正对城门兵丁说些什么。
紧接着许多兵定跑上前,推着两扇城门轰隆关闭,城门口许多百姓驻足议论。
段春江有些疑惑,说道:“还没到日落之时,锦衣卫怎就锁闭城门,难道城中出了什么事故。”
周平微微一笑,说道:“段掌柜这就没见识了,如今蒙古鞑子兴兵南下,正和朝廷大军对战。
两邦正交战之时,自然要多加小心,加紧城门防守,那是应有之义。
加上近日许多难民入城,神京城中已有些乱了,如今只是提早锁闭城门。
再过上七八日时间,只怕就要九门封闭,再也不许难民入城,神京城养不了这么多人。”
段春江笑道:“倒是在下浅薄,贵客毕竟出身高门,见识就是不一样。”
两人一路或是吹牛,或是刻意奉承,马车离雍瑃街越来越远。
等到马车拐入一条街巷,前后都没有路人,透着一股异样的安静。
周平那位策马跟车的随从,突然加快马速超过马车,一下便拦在马车之前。
马车一阵颠簸停了下来,周平皱眉说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停车了!”
他说着掀开车帘,利索的跳下马车,段春江突然觉得不对,浑身寒毛一阵竖起。
他硬着头皮掀开车帘,看到周平已站在路边,正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街面上瞬间窜出七八个人,身上衣着各异,手上都拿刀提锁,一副杀气腾腾。
段春江颤声问道:“贵客,你这是何意?”
周平厉声说道:“大理寺办案,段春江你的事发了,给我拿下!”
七八人一涌而上,将赶车的伙计打晕。
又将段春江摁倒,绑了手脚,堵了嘴巴,塞进马车扬长而去…
神京城东,华容巷。
巷子中段一座单进小院,院门被人轻轻打开。
陈瑞昌走到门口,慧娘笑容娇媚,问道:“今儿怎么舍得这么早回去?”
陈瑞昌笑道:“最近城里不太平,家兄特意嘱咐,让我少在外头游逛,所以早些回去,省的家里闲话。
昨晚过来就不见云儿,她这是到哪里野去了,你对下人也太宽了些,弄的身边也没个人服侍。”
慧娘说道:“昨日有邻居过来传话,她老娘旧疾复发,我放她回去照顾。
今日还不见他回来,估计她老娘病得不轻。”
陈瑞昌笑道:“你就是会赖好心。”说着在慧娘柔嫩俏脸上,轻轻拧了一把,才笑着施然然离去。
慧娘一等他离开,脸上笑容便收敛,突然扶着门槛干呕几下,连忙进院关上门户。
自言自语说道:“要让老段知道事情,早些回去大同才好,在这么胡混下去,迟早就要出事…”
她刚想着进屋子,突然院门被人敲响,声音还显得几分急促。
慧娘皱眉嘟囔:“不是说府上不让在外胡混,才走了几步又回来,还没尝够老娘味道,短命的色胚!”
她上前抽掉门栓,还没来的及开门,那院门就被猛的推开,一下涌入四五那男人。
慧娘吓得脸色发白,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私闯民宅,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界。
这可是齐国公府的外宅,你们识相快给老娘出去,不然没你们好果子吃。”
但对方根本不知这套,为首的是个年轻人,身穿褐色暗花圆领长袍,气度不凡,一表人才。
只是目光阴沉锐利,慧娘被他瞪了一眼,像被刀子剜割般栗然,不由得双腿发软,再不敢撒泼。
那人说道:“将她绑了带走!留下两个人搜查屋子,要紧之物全部带走,不要留下空档。”
几个男子一拥而上,没等慧娘叫嚷呼救,便上前堵了嘴巴,捆了手脚抬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