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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章 生命的重生

  之后的连续几个月里,顾为经经常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泡在他租下的那间小画室里。

  又一次。

  在展览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想要拿去参加展览的作品都从头到尾的又画了一遍。整个画作呈现出来的样貌保持不变,顾为经以此为基础,重构了整个画展的内容和风格。

  顾为经感受到了艺术的洞察力在他的身边流淌。

  顾为经一直都是个善于观察生活的人。

  这一次,他观察的格外的仔细。

  不止于四周生活——

  他观察的不止是身边夜以继日,昼以继夜的日日夜夜。

  顾为经开始认真观察着自己,任由这样的洞察像是水波一样把他所包围,慢慢地,慢慢地,渗进他的身体之中。

  小时候。

  家里院子之前,就有一条大河,水波明丽而平缓。也许这样的河水,带给了顾为经人生里那种宁静舒缓的元素。

  生命的孕育永远与水有关。

  春夏秋冬,生死枯荣。

  大河总是奔去。

  顾为经曾经站在河堤上看着水面,一看就是一个小时,看着阳光,星辰,月亮,四周的灯火在水波里孕育的不同的色泽。这构成了顾为经孩提时代,对于大自然的色彩最初的观察。

  莫奈的《日出·印象》,梵高笔下星光映在湖面上的情景,瞬息之间就能抓住顾为经的心神,想来,并非简简单单的可以用“天赋”两个字简单概括。

  所谓的天赋,无非是一日接一日的努力后所得到的生活的回报。

  卡拉在日记上所提及,她的艺术梦想,她对于印象派色彩变换的想象与捕捉,她的艺术洞察,全都牢牢的缠绕在巴黎日暮之时,天空中所燃烧的火烧云之上。

  那么顾为经也一样。

  一者向上,一者向下。

  顾氏书画铺家门口的那条大河,就是卡拉所见到巴黎天际的火烧之云。

  宽阔的河床之上,所孕育的就是顾为经对于生活的洞察和对于变换光影的捕捉。

  “去做你的梵高!”

  顾为经和安娜聊天的时候,曾经谈及到梵高的某种创作的心态。

  梵高早年当过牧师,在博里纳日矿区当过传教士,后来教会因为梵高“不够体面”而将其解雇,他对教会感到强烈的幻灭,希望能够通过艺术来找到救赎。

  绘画成为了梵高寻求精神寄托的新途径。

  按照安娜小姐的说法,她经常能够在梵·高的作品之中,找到了一种救赎般的喜悦。

  梵高很少画透纳或者门彩尔那般的史诗巨作,但梵高——这个精神病般的疯子笔下——他的很多作品其实都有着分外温暖的底色。

  伊莲娜家族是传统的天主教信徒。

  伊莲娜小姐说,她以前所接触到一些的历史文献,上面记载在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修道院的部分修士在撰写典集的时候,会想象着——有一位圣灵附体,是一位伟大存在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写下了充满神圣气息的文字。

  在见识到了教会的虚伪以后。

  梵高向缪斯女神发出祈祷,缪斯女神“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梵·高在用一种直接的生命激情绘画,他把自己完全投射在了画布之上,操控他的手指画下《自画像》,画下《向日葵》的缪斯女神,其实就是那个情感更加丰沛的自己。

  “情义被唤起之处,生命得以重生。”

  文森特·梵高将自己剖开,他不再只是世界的旁观者,他把自己的种种——种种情况,种种困惑,种种快乐和种种悲伤,所有的所有——全都装进画板里,最后塑造了属于他的《星空》。

  顾为经也在不断的观察着自己。

  那些映在河上的天光,那些变换的色彩,曾经日复一日的影响着顾为经。

  一百五十年之前的卡拉投身于云海,把它们变为笔端的油画。如今,在河岸边凝视的顾为经则向前迈步,浸泡在他年少时艺术之梦里。

  “噗通”一声。

  顾为经迈步跳进了河水里。

  惊涛拍岸。

  远方。

  庄园里的安娜·伊莲娜几个月以来,一直都在看书。

  她把很多很多以前曾经看过的作品,又一次的看了一遍,文字依旧是那些个文字,心中大抵有了不同的感触。

  “伊莲娜小姐!卡拉让你哭个不停,你对卡拉的痛苦感同身受。可世界上从来从来都不是只有伊莲娜家族的痛苦,才叫做真正的痛苦的!世界上比卡拉更痛苦,更不自由的人,多了去了。”

  那天。

  顾为经他想说的其实是…为什么你会对伊莲娜伯爵把卡拉抓起来,觉得受不了,觉得根本无法忍,那么的憎恶,那么的痛苦。骂布朗爵士的时候,酣畅淋漓的说,那些金钱是腐蚀艺术的毒药。

  她却可以眉头都不眨一下的,就直接把威廉姆斯用财富碾碎了?

  “只因为,他惹了我不开心么。”顾为经问道。

  很简单。

  因为她是伊莲娜小姐。

  安娜总是想,说的真好,伊莲娜家族从来都是这样的人,那么酷,一点尘埃都不会染上,满嘴都是大道理,都是要成为强大的人,都是高贵的精神,都是痛苦是命运淬炼强者的礼物,他们只赞助强者,只为强大的灵魂鼓掌。

  ——直到有一天,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就像,手中的书本里,原本的每一个人,都是故事书里的一页纸,一个肚子里装着几行字的木偶。

  看这场木偶戏的与其说是观众,不若说是上帝。安娜·伊莲娜就是上帝,她如上帝般强大,她如上帝一般拥有这个世界,她如上帝一般无所不能,能够得到一切她所想要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

  你真的觉得自己降临到纸页之中。

  角色生气的时候她也生气,角色痛苦的时候,她也跟着痛苦。

  于是。

  这个故事又呈现出了一种别样的面貌。

  「“现在你才能够明白,除了你以外,世界上还有什么,直到如今你只知道你自己!你本来是一个单纯的孩子,可是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所以,听好了,我现在判决你去投河而死!”」

  伊莲娜小姐翻过手中卡夫卡所写的德语。

  女人看着的主人公格奥尔格被父亲训斥,走到河边,翻过桥上的栏杆,牢牢的抓着栏杆。

  格奥尔格悬空吊着。

  越来越无力。

  直到当一辆公交汽车驶来的时候,松开手,念着“亲爱的父亲…我可是一直…爱着你的。”说完,就跳进了河水之中。

  安娜感受到难以言喻的酸楚。

  “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的脑袋上来一枪,我判决你去死!”

  伊莲娜小姐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上帝,最不济,她也是训斥别人的人。

  这几个月里。

  她觉得,她才像是那个被自己不断的所训斥的人。

  顾为经在画室里画画。

  伊莲娜小姐在庄园里读书。

  “喵喵!汪!”

  另一边,郊外的牧场里,狸花猫和狗子正在欢快的拍打着自动喂食机。

  阿旺瞥了瞥俯下身粉白的大舌头舔着嘴唇的奥古斯特。

  崽?什么是生活!

  这个。

  才叫生活。

  与戴克·安伦不同的事情在于,威廉姆斯先生很少去美术展。

  似乎评论界有一种论调。

  热爱音乐的人理所应当热爱绘画,喜欢聆听音乐的人,和喜欢去画展的人,往往是同一批人。

  这大概是一种谬误。

  威廉姆斯以前就从来没有去过任何画展。

  倒退个一两百年,在德彪西的那个年代,或者更早,搞音乐的和搞绘画的,很可能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会在同一场艺术沙龙上出没,甚至拥有同一个赞助人。

  他们往往有着相似程度极高的朋友圈和社交关系网。

  正因如此。

  他们成为朋友的概率也很高。

  说白了。

  如今威廉姆斯就读的艺术院系所搞的那个“大师计划”,就是差不多的东西。只是把宫廷舞会换成了现代化的度假酒店,以及那时候,艺术沙龙里大约不会有萨拉这样的人,报复社会似的,给每个人都打个“U”回去。

  尽管如此。

  现在社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原子化了。没有人要求拉小提琴的一定要懂画,也没有人要求懂画的一定要学会拉琴。

  瞧瞧顾为经演奏音乐是什么模样?

  灾难。

  威廉姆斯进入展馆的时候,便在心中认为,要求他欣赏绘画作品的水平比顾为经拉中提琴的水平更优秀,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与走马观花般的来画展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匆匆离开的戴克·安伦不同。

  威廉姆斯第一次看顾为经的展览,就花了大约一个小时40分钟的时间。

  他满怀着嫉妒而来。

  展览却将他困在了原地。

  威廉姆斯对个人画展的规模没有概念,他也不觉得这个展览的规模简直小的可怜。

  相反。

  他认为这个展览的规模很大,大的…就像一只完完整整的交响乐演出。

  有着上百位乐手,有着乐队的指挥,有着管乐组,有着弦乐组,打击乐组,有着复杂的编曲,有着完完整整的三段式结构,有着序曲,高潮以及尾声。

  最重要的。

  他在这里,看到了一场帕加尼尼的独奏演出。

  真正吸引到威廉姆斯的,便是一幅关于《星空》的画,那可能是整场画展里规模最大,构图最为复杂的作品。

  整幅画展的作品很多都呈现小巧精致的风格,比如那幅同样让威廉姆斯印象深刻,充满了被空间仿佛折迭似的玫瑰的画,最宽处不过半米的样子。

  而这幅画高度接近了一米八,像是被人用颜料颇洒上去的一样。

  星云在画面之中彼此碰撞。

  再说一遍,威廉姆斯很少很少来画展,他不太懂油画作品,他不喜欢顾为经,他甚至把整场画展的邀请当作了胜利者的嘲弄和挑衅。

  他是觉得“逃跑”显得太过懦弱,是为了捍卫男人的尊严才来到了这里。

  可如果任何一个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像是威廉姆斯一样被痛苦折磨过,像是威廉姆斯一样,在纷杂的音符中所迷失,甚至像是威廉姆斯一样,发狂着魔般的练习过帕加尼尼的曲子。

  那么任何一个人,也都会像威廉姆斯一样,在看到这幅作品的瞬间忍不住皱眉驻足。

  威廉姆斯看了看画框上的标签——

  「作品名:《夜色的狂想》」

  「艺术家:顾·为经(马仕画廊)」

  夜色的狂想?

  这哪里是夜色的狂想呢,这分明就是一场画在纸面之上的《A小调随想曲》。

  看到这幅作品的第一瞬间,威廉姆斯就感受到了不快,顾为经就像是示威似的,把整个让他一败涂地的《A小调随想曲》在画布上画了一遍。

  音乐史上的著名传说。

  德彪西看到了一幅名叫《神奈川冲浪里》的版画,并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他那首著名的音乐《大海》,并在乐曲专辑在史上第一次发行的时候,选择了这幅作品作为专辑的封面。

  威廉姆斯从来都对这样的故事将信将疑。

  看到这幅名叫《夜色狂想》之后,威廉姆斯相信了,音乐和绘画却是拥有某种强烈的关联性。

  戴克·安伦来到画展之后,他未曾为了哪幅专门的作品停留。

  如苹果般,一次一次敲打安伦先生脑袋的,与其说是某幅专门的作品,不若说是所有作品凝结在一起之后,构成的视觉力场。

  而这幅《夜色狂想》,则像一颗子弹般击中了威廉姆斯的胸膛。

  两个牛仔互相对射。

  威廉姆斯的火药受了潮,枪膛哑了火,不是一枪哑火,而是连射六枪,枪枪卡壳,枪枪哑火。威廉姆斯最后只能认为,大概这就是命运,是关圣帝君或者安娜·伊莲娜小姐随手按住了子弹。

  他就是打不响。

  他就是成为不了优秀的音乐家。

  但这把枪,却在顾为经的手中发出了巨响,将他一枪穿心。

  顾为经在创作作品的时候,他在笔端贯穿了一种强烈的意志。他似乎想要把非常非常抽象化的感受,通过画笔,将其转达给所有看到这幅作品的在场观众。

大熊猫文学    全能大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