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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书画鉴定术升级(上)

  画廊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离异老板娘,她也已经观察那位新走进门的客人不短的时间。比起那边装作端详油画,暗地里偷偷讨论着顾为经身份的男人。她端详人的视线光明正大了许多。

  观察店里形形色色的客人是老板生活里的一大爱好。

  客人们来店里看看画,老板娘则在店里打量打量着客人,双方安静的相得益彰。

  这种小的艺术品铺子,店里通常没什么特别不得了的藏品。

  贵的也有,五、六千欧的样子吧,不过都是那种大篇幅的作品,而且数量很少。

  店里也不会来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客人。会看莫奈,会买毕加索的,谁没事来这种店看,来这种店买啊。

  老板娘听说过有些小店铺很有些“手段”。

  有的很会营销。

  有的“胆子”很大。

  它们能够随便请一些小报水两三幅软文,更野的连小报都不请,自己编两篇报道,再自己给自己颁些奖项,然后就把它给一些怀抱着发财梦的老头老太太卖出去。接下来,再把这样的案例伪装伪装,编一出“只要把画放在我的画廊里,就能卖上大钱”的故事,然后再把它给一些怀抱着发财梦的年轻画家卖出去。

  友人和她在咖啡馆里聊天曾聊到过类似的事情。

  整个过程两边吃,两边骗,很像是庞氏骗局。

  所有人全都抱着发财的希望,共同维持着一个虚假的幻象,直到幻象维持不住,彻底崩溃带来灾难与毁灭的那一天。

  有人不相信这是一个梦,错把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人清晰的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但因为现实太痛苦,太苍白,而不愿意从这些色彩斑斓的泡沫里醒来。

  有人清晰的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但因为相信自己足够“聪明”,能够在梦醒之前悄悄的离开。

  友人说——“从头到尾,这里面最有艺术气质的从来不是那些获了什么什么什么奖,受到哪位哪位鉴赏奖称赞的所谓艺术作品,而是这些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就像在一起进行一场加引号的‘行为艺术’。大家在集体幻觉里一起做同一桩充斥着内心欲望的梦,梦做的深了,就会带来精神错乱般的疾病。”

  “除了没有往脑袋后面插管子,这事儿可太赛博朋克了。”

  老板娘听听也就笑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丧良心是一码事,就算把道德放在一边,它也是个要求很高的技术活儿,她可应付不来那么多的人,也应付不过来那么多的事情。

  这家店里的作品都是些不过尔尔的作品,这家店里的客人都是些“凡夫俗子。”

  正因如此。

  此间的安静的也反而要更有人间烟火气。

  新来的那位客人他同样安静,但他身上的安静则几乎不带什么烟火气。

  他走起来脚步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他一个人来的,什么话也不说,就一幅一幅画的看过去,然后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发呆,像是一只幽灵。

  老板娘望着那边。

  她觉得这位客人很奇怪,还有些…迷人与好看。

  一个人看展看的多,她的内心之中“好看”的标准就和普通的人变得不太一样。

  落日的夕阳里拎手提袋的胖女人,公交站旁上了年纪的老人被太阳的暖光晒的红棕红棕色的皮肤,它们都也许能够得上“好看”这个标准。

  她十八、九岁刚刚上大学那这会儿,喜欢的是莱昂纳多这样精致无瑕,五官挑不出来一点缺点的奶油小生。

  到了如今这样的年岁,她觉得自己的审美力正在变得越发自如,能够看到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位客人的眼睛就很有神。

  她能够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的眼神和身体姿态之中,看出奥古斯特·罗丹大理石雕塑般的质感,这种事情很稀罕。

  那般的质感凝在他的身体之上,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使年轻人的肌肤像是额外镀了一层玉莹莹的光。

  如果仅以普通的表准来衡量。

  他肯定不难看,五官也挑不出特别出挑的地方,仅放在一起组成了一种朦胧的氛围。

  但如果以“审美”的眼光去打量他的眼神,他的姿态,他的身体语言所一同组合而成的“印象派画面”。

  那么…这位小哥就有一点点莱昂纳多的感觉了。

  老板娘站起身。

  她准备走过去,给“莱昂纳多”打个招呼。

  “咖啡”

  老板娘把一个漂亮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

  年轻人依旧盯着墙上的画稿。

  “客人?要加奶么?”老板娘加大了一点点的音量。

  对方这才察觉,仿佛是从一场持久的长考之中,骤然回神。

  “抱歉,您说什么?”他用德语询问道。

  老板娘没有说话,而是提起手边的牛奶壶在他面前微微的摇晃。

  “哦,谢谢,不必了。咖啡也不必了,我就只是随便看…”

  年轻人挥了挥手。

  “没关系。我是这里的老板,这杯给你免费…你不愿意喝就放在这儿。我更喜欢加奶的口感。”女老板很是自来熟的依旧给顾为经面前的咖啡里倒了一点点牛奶。

  “小哥,怎么称呼?”她询问道。

  年轻人有瞬间的犹豫,他把视线投注在这位前来搭讪的大姐身上。

  “嗯哼?有什么问题。”老板娘有些困惑。

  “没事——我姓顾。”他说道。

  “Cool?”她询问道。

  “是顾,Gu——”顾为经说道。

  老板娘念叨着这个姓氏,打量了顾为经两眼,退后了一步,似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

  “奥,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听谁说过。”

  顾为经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

  成名的缺点就在这里。

  如今的顾为经越发能够理解,为什么很多知名的明星出门都要戴着帽子,口罩和能够挡住半张脸的大墨镜,整个人化妆的像个特务似的。而像安娜这样光彩夺目的人,除了在校园里,外出的时候,往往也不太喜欢去人流非常多的地方。

  越有名,你就越难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

  毕竟和汤姆·克鲁斯不同,顾为经到也没有有名到随便去哪里喝杯咖啡,就被一堆人围着要签名的地步。

  大多数情况顾为经还能维持着正常的生活。但当他身处一些特殊的地方,情况又变得有所不同。

  比如在那些博物馆、美术馆以及特别是一些画廊里。他极难从头到尾静静的欣赏完所有想要看的作品,总是会有人跑来招招,然后问他是不是那个“顾为经”,接下来便是一整套的签名和合影流程。

  就像现在这样。

  顾为经娴熟的从胸口的衣兜里拿出一根签字笔。

  年轻人用拇指和食指推开了笔帽。

  “对!左手那条第二十六街上的茶餐厅的老板,好像也姓顾,那是你们家的店么?”

  女人终于记起来了她想要问什么。

  于是,顾为经立刻重新把笔帽按了回去。

  “据我所知,我们家应该没有亲戚在德国,夫人。”

  他的语气有些轻松。

  “看上去您的画廊,也没有开太长的时间?”年轻人把笔重新收回衣服里。

  人就是这样古怪的生物,

  一方面顾为经盼望着能够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另外一方面,普通人也就算了,对方这样从事艺术产业的画廊主居然真的没有认出顾为经来,他还是蛮惊讶的。

  “倒也不短了。”

  德国大姐就势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17、18、19…到现在三四年吧。”

  她说的很坦诚。

  “你喜欢逛画廊么?”她问道。

  “算是喜欢吧。”

  “算是?”

  “喜欢,但逛的不算特别多,自己日常也会画一些作品。应该算的上是个画家。”

  老板娘“哦”了一声。

  画家?

  这年头在画廊里,会画画的似乎人人都可以说自己是个画家,不会画画的那些则多半把自己当成了一位艺术评论家。

  “说是开画廊,实际上主要营收还是卖咖啡和茶点。”她指着店铺里所悬挂着的画框,“这些作品多是些美院的年轻学生的作品,还有些根本就不是专业画家。”

  顾为经闻言轻轻点头。

  “有些作品,笔触还是能稍微看出一点点的粗糙,但画的也挺有趣的。”他回答说。

  老板娘一笑置之。

  这里的作品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是真。

  很多根本就不是专业画家画的,也是真。

  但她对自己挑选作品的眼光非常的自傲。真要比笔触,她甚至自信,那些科班出身的艺术生们,水平未必就能比这里的很多作品更高。

  “粗糙”这个单词,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够扣上来的。

  至于说“挺有趣的”,这个评语略微也显得有一点点的指点江山式的意味,一个饱经沧桑的白胡子老爷爷说这样的话没问题。

  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说,听上去也不是很招人喜欢。就算他身上有一种幽灵般透明的气质也不行。

  当然。

  这些都是些细枝末节,老板娘不会在脸上把心里所想表现出来。

  她只是稍显失望。

  老板娘原本觉得今天店里来了位有趣的客人,他的身上有着安安静静的氛围,看上去分外提神。

  随便聊了两句,她发现又是那种特别喜欢在艺术馆里胡吹大气的人。

  这样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看法与观点,就算是在指点江山,往往也只是位搬运从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他人说辞的搬运工。

  老板娘想起了刚刚对方称自己是位画家,他又故作挑剔的表示,这里的有些作品画的粗糙。

  她心中一动。

  难道他之所以在店里坐了这么久,该不会是因为…接下来就要告诉自己,他手里有幅多好多好的作品,想要转而卖给她吧。

  “画的好,画的不好,也就那样了。反正都是些和画廊合作了蛮长时间的创作者。他们没想着画出什么名画,我也没想卖出什么名画,挺好的。”

  她随口就封上了对方跑过来搞上门推销的余地。

  “是挺好的。”

  年轻人依旧附和道。

  “抱歉,我能问您一件事么?”顾为经开口,“我刚刚看画的时候,就在一直想着着这个,可能有一点点冒犯,你们是怎么收画的呢?”

  老板娘微微皱了下眉。

  这家伙不会是听不懂话吧?

  她眼里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怎么了么?”

  “我只是在困惑,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这个,这个,还是这个…”年轻人站起身,随手点了五、六幅作品。

  “它们好像全部都是一个人画的,但为什么挂着的是不同的名字呢?”

  老板娘不乐意了。

  “怎么会是同一个人画的?”

  “看上去像。”

  顾为经说道。

  “像”这件事就有点玄学了。

  有些作品明明是由两个不同的画家画出来的,但因为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笔触风格的有意模仿,使得两幅作品看上去就像是同一个画家的手笔。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贝尼尼和他的学生们。

  相反。

  有些作品原本是出自同一个画家之手,但由于艺术风格,绘画模式的改变或者画家自己有意加以区分,所以,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它们简直天差地别。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毕加索早期艺术风格和晚期艺术风格之间的变迁。

  对了。

  还有“顾为经”和“侦探猫”之间的差异。

  眼前的这几幅画作并没有那么复杂,绘画的主题各异,顾为经却能轻而易举的捕捉到所有作品上的相似点。

  “您看,这些的叶子画的像是眉梢,都是用那种极小的点堆积起来构成的图像,蛮有新意。”

  “如果我没有猜错,创作这些画的画家应该很喜欢点彩画。尽管不是用最传统的‘纯色并置’的理论画出的,但把光线的色泽感表现的不错。”

  “问题在于,气氛的塑造还不够…”

  “点彩画其实非常的考验创作者的用笔能力,点彩想要画的乱很简单,可真正的名家,往往画的散而不乱,就像修拉,他是点彩画法开创者,但他的画画的一点都不杂乱。修拉的点,和蒙德里安的线有异曲同工的感觉,都很有逻辑感。正因如此,他才能用那么凌散的笔触,在画布之上塑造出既神秘又安静的感觉。”

  “要是我,我可能会把这些色点处理的更大一些,比如说…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盖。

  “比现在的色点大上一倍。但比马塞克式的纹式花纹来的更细腻一些,这样会更好的控笔。”

  “人物的脸也要稍微改一改。”

  顾为经一一说出了这幅画的创作背景。

  老板娘一开始还是满脸的不快,几句话的功夫后,她的不快就变成了沉思,然后则是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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