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说到这里,就起身在老十三面前,走动起来。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映照得他脸上思索的样子分外明显。
此时,外面已开始下雪,一股冷风把雪花吹了进来,洒在炭火上跳跃个不停。
冷冽与温暖在此刻交替出现在雍正身边。
雍正走到了窗边,正要关窗,老十三突然道:“弘历说过,说烧炭时需要通风,炭火会烧出毒气。”
“他是说过这话。”
雍正回了一句,就没再关窗,而是走到了远离窗户的地方,而挨得老十三更近了些。
老十三则抬头看着他道:“四哥说的是,从您让他监国那刻开始,臣弟就猜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您若不明立他为太子,很多已被他彻底折服的人,就会有别的心思,包括噶尔丹策零。”
老十三接着又对雍正说道。
雍正讪笑了笑:“朕虽然这么说,但也的确怕他明做太子后,变成二哥呀!”
太子与监国不同,监国是临时代皇帝兴权,但太子属于祭天告祖的储君,一旦成了太子,太子令谕就会同圣谕一样成为天下人不能违抗之命,除皇帝以外。
所以,雍正即便让弘历有了太子之实,但在让他有太子之名这事上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毕竟,如果要废太子,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也容易自损威严,尽管康熙成功两度废过太子。
但亲历这事的雍正,比谁都清楚,这做法对康熙晚年的皇权威信损害有多大。
所以,他不得不慎重,也怕明立储君后,产生更多不可控的事。
“四哥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那臣弟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老十三也突然语气严肃道。
接着。
老十三就说道:“二哥变成那样,与皇考关系很大,但四哥您不是皇考!”
“另外,他弘历也不是二哥!”
“臣弟跟着二哥最久,比谁都清楚,二哥后来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
“四哥您自己其实也未尝不清楚。”
老十三一本正经地对雍正说道。
雍正没有言语。
他没有因为老十三指责康熙而生气。
毕竟,他自己内心也对康熙的很多做法不满,所以才会在历史上说过朕不是八岁登基的天子这话。
而老十三这里,则注视着雍正,仍旧非常肃然地问:
“臣弟斗胆,四哥是不是还有别的担忧,觉得弘历如今在朝野的威望比当年的二哥还大,大到让四哥您其实也怕立他为太子,然后天下就只知太子不知皇帝?”
“四哥是不是想到了李渊和李世民的关系?”
老十三直言快语道。
“你!”
“你怎么能这么看朕?”
“你让朕很失望!”
雍正突然回头训饬着老十三。
老十三抬眼看着雍正道:“不是臣弟想这么看,是这个矛盾他本就存在!”
“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他的矛盾,这话是弘历说的,臣弟觉得无比正确!四哥您自己也是认同的!”
“四哥,臣弟现在问开了,自然比让这个矛盾一直潜伏在你们父子之间要好!”
“而您肯定也知道,有这个矛盾存在,且您也明显的确圣明的很,知道唯一能让这个矛盾暂时不被激化的办法,就只有让弘历被明立储君。”
“面对弘历的功绩,和那些敬服他的重臣,在封无可封时,也只能先给这些人一个更加明确的念想!”
老十三认真地说道。
雍正沉着的脸缓和了下来,在思忖了一会儿后,就连连颔首,叹气道:“那你上这道折子吧,也只有你这位十三叔,才配卖他弘历这样大的一个人情。”
“臣弟谢四哥!”
于是,老十三在次日就上奏折明立弘历为储君,以安社稷。
且说,弘历自从不再监国后,便在除了晨昏定省外,基本不再外出,只在府中读书,陪妻妾子女。
现在,他的后院已是越来越热闹,子女里,永琳已经能跑能动,开始上学读书;妻妾里,年氏也有了身孕,贺双卿也以曹家包衣的身份进了府,现在同年珠一起跟在年氏身边做事。
这一天,因天寒地冻,弘历就窝在年氏的暖阁内,一边看着贺双卿新写的诗,一边斜眼瞥着年珠那身后的丰腴,而享受着富贵悠闲的生活。
他也自当这是给自己放个假。
要问,弘历担不担心自己现在监国任务完成的太好,而因此引起雍正的猜忌?
弘历其实是不怎么担心的。
因为,他情况比较特殊。
毕竟,雍正能选来制衡弘历的皇子,根本就没有。
要么,声名早已没法和弘历比,要么,年纪太小。
何况,他的表现,也让雍正不敢太冒险去玩这样的帝王平衡之术,而怕继承者彻底否定他的功业。
所以,弘历现在正是抱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态,在给自己放假。
而对于这次监国,他颇为高兴的是,成功避免了历史上的和通泊之败。
这或许,与从一开始他就让北路军主帅被换成了策棱有关,而注定那一场大败不会再出现。
但无论如何,他在监国期间,不停嘱托要防备噶尔丹策零用间,也确实让两路大军的将领,都在事后认为:他们能避免败于噶尔丹策零之手,与他这位四阿哥善于微操的关系很大!
而且,就连雍正还有弘历的对手——噶尔丹策零等,也这么认为。
西北的大胜,让整个八旗集团,避免出现了历史上那种家家戴孝的悲惨情况。
许多八旗家庭,反而因为这次西北立功受赏而欣喜若狂。
即便!
有的八旗家庭有子弟阵亡,但也没有过于悲痛。
一是自家子弟是为胜利而死,那就意味着希望还在,光荣还在;
二是厚重的抚恤金与立功退恩,让他们不用担心家中子弟阵亡带来经济上的太大的压力。
前面说过,八旗集团本质上是一军事组织。
军事组织最认可的能力,其实不是内政能力、文化能力,而是军事能力。
抢掠起家的他们,骨子里认可的,还是谁能让他们靠暴力得到更多的利益,而不是靠发展生产力、改革生产关系来让他们的财富增加。
所以,这次大胜,让他们才算是真正认可了新政,认可了雍正,对雍正的一些政策,包括停止剃发易服以及废除贱籍和让他们种地这些很难让他们理解的政策而予以了认可。
没错!
大多数八旗子弟的思维逻辑也没那么复杂,民族意识也没那么强烈。
他们只知道,谁能带他们打胜仗,谁就肯定是圣主明君。
然后,这次西北大胜也让汉兵和蒙古兵都跟着对大清朝廷有了更强的向心力。
毕竟,这次他们很多也都立了功。
没有出现历史上那种汉将被冤枉,背黑锅,进而被处斩的情况。
也没有出现历史上蒙古诸王公因为清廷战略预判失误而遭受重大损失,整个喀尔喀被准噶尔一直劫掠到雍正十一年的情况。
这自然,能让各族都能变得更团结。
弘历对于这种历史结果还是很满意的,且知道,这会让他将来当皇帝时有一个更好的政治基础。
何况,他还在这一期间,以监国的身份,直接负责对西北准噶尔用兵的事。
这无疑,真的会给他将来在西北用兵,减少很多阻力。
而弘历也没想到,他会在雍正朝的监国期间,彻底改变对准战争的结局!
但事后,他还是很有成就感的,为此信心大增。
“四爷,据主子身边的人说,奉旨去西北犒军的弘春,在主子面前提了一些不利于四爷您的话。”
但弘历也不完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在他刚教完长子永琳如何操作火器后,李玉就走来向他汇报了一件事。
现在,雍正身边一些人会主动给他传递一些消息。
这不是弘历自己发展的,而是这些人在为自己的将来主动做出的选择。
而弘历听后皱起眉头来,问道:“他都提了些什么话?”
“说是现在很多人认为大位不如直接让你来做,尤其是西北军中。”
李玉回道。
弘历听后眉头拧得更紧,且把火铳递给了李玉,而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坐了下来,一张阴沉的脸正对着火盆,脸色也就显得越发的红。
他不由得心想,这弘春脑子是浆糊吗?
尽管,西北大军里那些粗莽的武夫,肯定会因为他这次表现太出色,而有些不恰当的言论,但他弘春也完全可以说的含蓄些的!
毕竟,连雍正身边的太监宫女都知道,在不得罪主子雍正的同时,也别得罪他这位很可能成为将来主子的人。
“汗阿玛什么态度?”
弘历突然沉声问道。
“没有什么态度,只说知道了。”
李玉一直没敢一言,只在弘历问他后,才回答起来。
弘历点了点头,接着就让李玉退了下去。
且说,弘春这里,正入了禟之子弘晸的席,而说起了这事:“不是我不知道含蓄,是我可不敢在四伯这样的主子面前撒谎!”
弘晸笑着给弘春倒了酒:“理解!只是如此看来,四伯也要猜忌弘历,就像当年汗玛法猜忌二伯一样了。”
“功高震主,在所难免!”
弘春喝了一口酒,带着些幸灾乐祸的神色。
接着,弘春又道:“我当时这么说的时候,四伯就变了脸色,所以你且瞧着吧,接下来四伯必然打压他弘历!”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谁敢挑头像当年王掞一样,挑头请明立太子,那说不定,弘历就会跟八叔一样的下场!”
弘春忍不住咧起了嘴。
弘晸认真思考了一下后,说道:“有理!”
“八叔当年,也是在监国后,威望大增,许多王公大臣因而积极拥护他为新太子!”
“可事后,才明白过来,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被君父所容啊!”
弘春点头,把一张泛红的脸,用右手托着,为此挑眉对弘晸说:
“所以,你且看着吧,必然有为富贵不惜一搏的王公大臣要跳出来,届时,他弘历不但不能成为太子,只怕还会让四伯更加忌惮。”
“可四伯除了他也没谁可选啊?”
弘晸突然问了一句,且一手扯着马蹄袖,一手提壶,主动给弘春又倒了一杯酒。
弘春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但帝王的心思,谁清楚呢?”
“相比于卧榻之侧的安稳,谁顾忌得了其他?”
“当年,汗玛法也是真心想把大位传给二伯,但提防打压一样没少!”
“你且看着吧。”
“他弘历有的是苦头吃!”
弘春说到这里就嘿嘿一笑,偏偏倒倒的撞向了绣有千里江山图的屏风,而喃喃自语:“这千里江山,将来归于何人,难说啊!”
他内心是想看见弘历倒霉的。
因为,他怕弘历现在还记恨他,进而在将来当皇帝后报复他。
所以,他主观上愿意相信弘历会被雍正打压,还巴不得弘历因为受不了打压而做出疯狂的事来,进而彻底失去当皇帝的机会。
但他不能明言,只是说弘历会有苦头吃。
很快,老十三允祥请明立弘历为太子的事就传遍了朝野。
一直待在王府的弘历也因此知道了这事。
他为此会心一笑,秒懂老十三这样做的背后原因。
“汗阿玛对十三叔是真好啊!”
弘历还不由得喟叹了一下,随后就在外书房里,拉伸起双臂来,还让在外书房听用的曹霑给他压压腿。
他非常清楚,老十三对雍正有多重要,而且比这个时代的人还要清楚。
而雍正也在允祥请旨后,下旨叫大起,要议政王大臣、大学士、九卿以及带爵宗室明日去乾清门听政,且明言商议明立储君一事。
“没想到啊,先忍不住站出来搏富贵的会是十三伯!”
弘春也在雍正下旨叫大起的这天,再次与弘晸去了他们父亲常一起去的酒楼,而对弘晸说起此事来。
弘晸笑道:“但这也不奇怪,十三叔这棵树太大,难免招风,不讨好他弘历,怎么保住他将来儿孙的富贵,难道就指望四伯让他世袭亲王的恩典?”
弘春点头:“没错,那明日,乾清门就有的是好戏瞧了!”
“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年汗玛法在位时,议立储君的事来,听阿玛说,当年为这事,汗玛法都跟马齐打了起来,说了很难听的话。”
“还有堂伯保泰也跟汗玛法红了脸。”
弘晸为此感慨道。
弘春笑着说:“只怕,这次也会这样,以四伯的性子,谁都不会吓得到他的,可能还会更激烈。”
次日。
天色还黑漆漆的时候,弘历就在富察嫡福晋的伺候下起了床。
毕竟是要叫大起,他自然是不能迟到的。
富察嫡福晋也知道,今日是要商议立弘历为太子的事,所以,她也神色非常凝重。
弘历见此有意缓和一下气氛,在她给自己系腰带时,问道:“想当太子妃吗?”
富察嫡福晋抿嘴:“妾身只愿四爷平安顺遂。”
弘历微微一笑:“放心,我会平安的很。”
弘历的宝亲王府离紫禁城有一段距离。
所以,等他来到紫禁城时,宫城才刚刚显现出他朱红色的轮廓,而许多王公重臣却已大多到了乾清门。
弘历也在到了乾清门时,看见了弘春。
弘春也因为带爵,也就来了这里。
但他没有多言什么。
弘春倒是主动向他见了礼,问道:“这些日子,宝亲王倒是不怎么出来?”
“没办法,京师大学堂还在筹建,依旧不得闲,比不得堂兄。”
弘历因而回道。
弘春笑着道:“今日若真能立宝亲王为太子,那宝亲王恐就更加忙了。”
弘历心里自然如明镜,知道弘春这时想探探他的口风,看看他有多想当太子,而好在将来,在雍正面前又进几句谗言。
而弘历采取的对策就是直接不搭理,而因看见允礼走来,便询问起允礼的身体状况来。
弘春见状,冷冷一笑:“等着吧,当年八伯在议储时是什么下场,你就会是什么下场。”
啪啪!
随着鞭声响起,雍正没多久就来了乾清门。
众人也都立即向雍正行起了大礼。
雍正喊了一声平身过后就说起明立弘历为储君的事来:“都议议吧,怡亲王这道奏议如何?”
“奴才觉得怡亲王这个奏议很睿智。”
“奴才怎么就没有想到?”
“奴才如今只能斗胆请主子准其所请。”
领班军机大臣马尔赛先表了态。
鄂尔泰也在这时抢着道:“奴才也赞同怡亲王的奏议!如今不比主子即位之初,且加上西北用兵两年,民心浮躁,宜立年长阿哥为储君,而安社稷,稳人心。”
“臣亦赞同!”
“皇四子宝亲王弘历监国期间,处事果决明断,于西北大胜有不可磨灭之功,天下莫不赞其知兵善谋,立为储君,可稳军心也。”
张廷玉跟着说道。
弘春见状,不由得眸露骇然之色。
他不明白,怎么这些人都跟着支持明立弘历太子,不怕惹自己皇上四伯不喜?
如果只是老十三一人请立弘历为太子,他还能觉得老十三是在急功近利。
但现在,这么多人也支持,他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岔了?
可,弘春!主观上,的确不愿意看见弘历成为太子。
非常不想!
这里面,既有担忧弘历将来因旧怨报复他的原因,也有嫉妒的心思在。
毕竟,作为康熙诸皇孙中最骄傲的皇孙之一,他内心深处,还是接受不了将来大位传到他们这一代时,会传给弘历。
所以,弘春还是想到了当年在康熙朝,也是有很多大臣支持老八允禩,最终导致允禩彻底与储位无缘的情况。
他也就不由得暗想:或许,此刻的大臣们也跟当年的大臣们一样,都是铁了心为了家族的将来和天下的稳定,而不怕得罪现在的皇帝。
“这些大臣可能仗着四伯也不好收拾所有重臣!就像当年汗玛法一样不好收拾势大难制的整个八爷党而只能先分化瓦解一样!”
弘春这样想了起来。
而弘春在这样想后,也就没有跟着站出来,支持立弘历为太子。
“臣弟也支持明立弘历为太子!”
等到允禄这个政治敏感性低的宗室都站出来时,他也没站出来。
连带着弘皙这个弘字辈中在野声望也很高的阿哥也咬牙站出来,表态支持说,当明立弘历为太子时。
弘春也没站出来,只是看了弘皙一眼,偷偷冷笑。
雍正这时也问起弘历来:“你十三叔请立你为太子的事,你怎么看?”
弘历心里有数,雍正问他不是不想让他当太子,是想看看他对老十三的态度。
所以,只要他表现出对老十三的感激与敬重,那雍正就没有任何顾忌,在让他成为太子这事上。
因为,在雍正眼里,老十三几乎就是他将来有一天驾崩后的化身。
早在年羹尧得宠时,雍正就暗示过年羹尧,说怡王很看重他,主动要求年羹尧去拜见怡亲王。
结果,年羹尧没有明白雍正的意思,反而想跟怡亲王分庭抗礼。
雍正曾经也暗示过弘时,包括弘昼,让他们多跟老十三亲近,甚至要求弘昼直接喊老十三为父。
可见,雍正很在乎他寄予厚望的人,亲不亲近老十三。
现在,弘历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于是!
他不动声色地出了朝班,而抬起一张酝酿已久且热泪盈眶的脸:“回汗阿玛,儿臣深感十三叔的公忠体国之心。”
“十三叔当为古今第一贤王!”
“他这是在保全儿臣,也保全大清!”
弘历说到这里就立刻跪了下来,以头撞地,激动!亢奋!
“阿玛可以不答应十三叔所请,但请不要因此惩治十三叔!毕竟,十三叔虽行走不便,也尚为朝廷殚精竭虑!”
雍正见弘历啜泣不已,神情激动,而因此微微颔首。
“难得你如此明白,如此理解你十三叔的苦心。”
“既如此,朕如何不放心将大位交于你?”
雍正说到这里就站起身来:“朕决心已定,准怡亲王所请,明立弘历为皇太子!”
“允禄、允礼。”
“马尔赛、张廷玉、蒋廷锡、鄂尔泰、傅尔丹!”
“臣弟在!”
“奴才在!”
“臣在!”
“你们去正大光明匾后,取立储诏书来,颁布天下,着军机处会同礼部、钦天监议奏立储事宜!”
“嗻!”
嘿嘿,自己做对了!成了太子!
弘历强压住要自己翘起来的嘴角,瞥眼看着朝阳投射在自己面前的光芒,感觉到背后有丝丝暖意正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