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吹在人脸上真跟刀刮似的,北方眼下正闹雪灾,虽然大雪早就停了,但低温导致华北平原除少数地方外仍被白皑皑的积雪覆盖,一眼看上去除了白还是白。
赵安这一路也是受了活罪,以往安徽官员进京都是走水路,也就是沿安庆顺江下到镇江,再从镇江过江沿运河北上,虽然耗时要二十到三十天,却胜在路途舒服,只需躺在船舱睡觉看书便是,要是带有小妾的话,那就更能打发时间了。
可廷寄要求赵安必须赶在正旦大朝会前抵京,眼下离正旦大朝会也就十一天时间,走水路肯定来不及,不得已赵安只能走陆路进京,且不是坐马车而是骑马。
如此一来,真就是受活罪。
赵安马术尚不娴熟,深知这一点的他害怕自己大腿被磨烂,特意让春兰给他缝了条很厚的护裆,又缝了两条护膝的软垫。
前者使他这个从二品的署理巡抚看上去裆部好像兜了块尿布,形象十分不雅观,好在抵京之后就能拿掉。
后者则是抵京之后必须要用的。
没办法,安徽他赵安称王称霸不向任何人磕头,可到了京师他这过江龙就得盘着,指不定要磕多少头,跪多久呢。
不把膝盖保护好了能行?
妻妾肯定不能带着北上,随行人员除徐霖从抚标挑选的120名会骑马的亲兵外,就是大管家杨小栓和办公“秘书”刘鹏高,另外抚衙和藩司各出两名书办随行,以便处理一些紧急事务及与沿途地方打交道。
一切从简。
没有携带任何安徽“土特产”,一来时间上来不及采办;二来赵安是清官人设,哪怕他的发迹有问题,哪怕他喜欢私下送人钱财,在不知情的公众眼里他仍是清得不能再清的。
一个清官大车小车往京里带土特产,像什么话?
京里可不是安徽,对赵安不满的官员多得是,科道御史们也不是吃素的。
但肯定不能真空手人去啊,和珅那要孝敬,福长安那孝敬,其他大佬难道就不孝敬了?
藏在杨小栓怀里的二十万两银票就是赵安进京的底气。
这二十万两银票不是咸丰行的本票,而是安庆城中另一家名为德盛钱庄所开,这家钱庄虽算不得大牌子,胜在京师有他家的分号,兑换支取方便。
拿着无法在京师承兑的咸丰行本票送礼,跟给各位大人开空头支票有什么区别,纯纯恶心人么。
现银也带了些,不多,只有四千多两散碎银和铜钱,方便路上开支用的。
为争取尽快赶到京师,包括赵安在内都是一人双马,路上轮换骑乘,若马匹不堪重负就于沿途驿站换乘。
陆路进京最短也是最快的路线就是打安庆经庐州、凤阳、宿州进入河南归德府,再由归德北上卫辉府渡过黄河入直隶大名府,接着沿官道一路向北就能直抵通州。
一切顺利,最多八天就能到京师。
时间是充裕的。
接到廷寄次日赵安就“含泪”告别妻妾儿女,踏上北上“认亲”之路。
安徽境内的民生情况不必多说,穷的一塌糊涂,进入河南后这个情况也没有改变。
一路过来赵安见到的都是上面用茅草盖顶的泥墙矮房,偶尔会有一幢稍高些的砖瓦房小院,二层小楼更是难得一见。
于归德府某处交通要道停下歇脚时,赵安还特意去附近的村民家里看了下,推门而入见到的是一家几口蜷缩在不到三四平方的地上,没有床,没有炕,地上铺的是稻草,上面放着一两床满是污垢的棉被。
一家几口别说有件好衣裳了,怕是夫妻两口子出办去事都得轮流穿那大棉袄。
屋子另一头则是用砖石和泥砌成的锅灶,锅灶不远处是一家人的口粮,有的人家屋里养了几只下蛋的鸡,有的人家则直接是茅厕。
冬天还好些,夏天臭不可闻。
除此之外就是堆积的柴火,大多是麦秸和树枝,劈好的木材很少。
门前门后没有所谓的“自留地”可供村民种些蔬菜,因为当下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的。
农民自个的土地极为稀少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种蔬菜,于穷困的农民而言小半碗能垫肚子的米饭或白面比吃上几口青菜要更实惠。
而大米和白面恐怕也是这些农民求而不得的奢侈食物,赵安看的这几家村民的食物除了红薯外就是一些如豆类、高梁、小米、玉米之类的杂粮。
一个个面黄饥瘦,小孩子无一例外全是营养不良的样子,瘦的可怕。
村民说的地主张家赵安也去看了,虽然这个地主有几十亩地,但既没有雇佣长工,也没有将地租给村民,而是领着一家老小自个种。
能成为地主的原因除了祖孙三代的积累与勤劳外,就是他家有别的村民没有的牲畜。
科技,是后世的第一生产力。
这年头的第一生力则是牲畜。
家里有头牛的话能顶两三个壮劳力!
有壮劳力才有收成,有收成才有积余,有积余才能成为所谓地主。
张姓小地主家的生活水平在赵安看来还不及后世的五保户,至少五保户一个月能吃上几顿甚至顿顿鱼肉,毕竟一斤肉十元左右就能买到,而这小地主家一个月也仅能吃上两三顿鱼肉。
说是地主,不如说是一个勉强温饱的农民。
一个五保户再穷每月都有几百块可领的,加上逢年过节的送温暖,肚里的油水绝对比这个张姓小地主要多得多。
当然,赵安知道这种小地主根本算不上士绅阶级,真正的士绅阶级不在农村,而在城市,在那庙堂。
河南这边还好,再往北进入直隶境内就谈不上汉人地主阶级了,因为汉人没有土地。
整个直隶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五都被清廷圈给八旗了,汉人要么是包衣奴,要么是替旗人打工的佃农。
赵安就是简单的看一看,说是实地调研也好,说是走马观花也好,至少,清朝治下农民的真实情况他是了解的。
河南这边雪灾情况相对直隶要好一些,没有成群结队的流民出现,整体看着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但社会秩序相对稳定。
吃不饱,但只要饿不死,就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走时,赵安没有给这些村民留下钱财或食物,因为没有任何意义,真想让这些面黄饥瘦的农民变成人,唯有推翻满清提高科技水平、发展生产力才行。
就是他走后,当地的里正便立即跑到县衙上报,结果当天该县的知县就领着大批衙役跑到村子里挨家提审。
问过路的安徽赵大人问了你们什么,你们又说了什么,有没有向赵大人告县令的黑状云云。
夫妻分开审,父子分开审,闹的是鸡飞狗跳。
安徽署理巡抚奉旨进京陛见是大事,赵安一行又在沿途驿站吃饭睡觉,消息肯定迅速传播。
当赵安一行抵达卫辉府境内,早就收到前方归德通知的卫辉知府马铭禄早就在驿站候着了,无论如何也要盛情招待赵大人一行。
这是地方官的一片心意,毕竟赵安是现任从二品大员,不是退休经过人家辖区回乡的“老领导”。
今天是安徽的署理巡抚,明天会不会是河南巡抚,后天有没有可能是直隶总督呢?
所以,只要脑子不坏都得示个好,没有用处不要紧,就怕给人落个坏印象。
反正,招待的银子也不用自己出嘛。
驿馆张灯结彩,方圆里许飘的都是肉香味,以致跟赵安吃了一路苦的抚标官兵们瞬间来了精神。
“本官只是路过贵地,卫辉府不必如此盛情.”
客套话赵安自是要说的,这饭肯定也要吃的,人知府大人的心意更要领,进入驿站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升任署理巡抚、实任藩台以来,似乎还没有看望过省内的“老领导”。
这是很严重的“政治”疏忽,因为安徽省内的确有一些退下来回乡居住的二品以上官员。
这些人虽然退了,但在朝中肯定是有些影响力的,毕竟封建官员讲究的就是门生故旧。他们也是有向皇帝上折子权力的。
赵安要搞的好,人家不吱声。赵安要搞不好,人家能不吱声?
就算搁赵安前世,新官上任看望本省老干部也是规定流程之一。
疏忽了,打京里回来第一件事就得登门去看望看望才行。
“赵大人,请!”
卫辉马知府笑容满面的将赵安请到布置一新的驿站内,一桌珍馐摆满桌面,看着就诱人口水。
随行官兵自有安排,虽不及赵安这桌丰盛,也是大鱼大肉不缺。
赵安坦然落座,宾主双方推杯换盏,自是热闹非凡。
席间赵安也压根没说任何扫兴的话,比如一路过来看到的民生如何凋敝,看到的百姓如何瘦弱。
没必要,河南又不是他的管区。
酒席结束,赵安自然休息。
其住处位于驿站二楼最东面那间,相当于天字一号房。
夜色早黑,简单洗漱后赵安便准备睡觉,耳畔隐隐传来动静,推窗一看驿站墙外上百名附近百姓正在争抢驿卒提出来的残渣剩饭。
不少百姓手里还拿着盆,抢到后立即端着盆消失在夜色中,看来是家中还有亲人等着这些当官的吃剩下的“油水”。
视线中,一个父亲将从桶中抢到的半块啃的没什么肉的鸡架塞到才几岁的孩子手中,那孩子跟见到什么美味似的抱着鸡架就咬。
轻声叹了口气后,赵安将窗户缓缓带上。
天亮之后队伍出现在黄河渡口,因于天冷原因渡口这段的河面有大量浮冰,为确保赵大人不出事,卫辉马知府安排一条渡船先载着上百名民夫过去,船上还有足以牵引后续渡船过河的纤绳。
这一安排无疑十分细心,赵安微微点头,结果很快发现那些民夫是被卫辉府的衙役用鞭子抽打上船的。
眉头微皱的赵安让小栓悄悄去问渡口其他船夫怎么回事,结果被告知这些民夫压根不是官府雇来的,而是被衙役们强行从家里拉来干活的,既不给工资也不给吃的。
而这种事情于渡口附近的村民而言就是家常便饭,谁要敢逃不仅抓住被打的死去活来,还会有衙役到他家里把粮食抬走,把屋顶扒掉。
远处是被衙役不断鞭打如同一群牛马似的附近村民,近处是习以为常的卫辉府,赵安能说什么,继续保持沉默。
无惊无险渡过黄河后,赵安一行快马加鞭向京师方向赶去,四天后,队伍抵达天津境内的静海。
运河打此地通向北边的通州。
赵安不打算在静海停留,让徐霖安排士兵们简单休息给战马喂些草料,自己则与杨小栓他们来到冰冻的运河边。
帝国大动脉的运河北方段不久前冰冻严重,但随着温度稍稍提高,山东段又投入大量民夫、军队凿冰,使得山东段基本恢复通行。
但天津段依旧没有打通,故而在工部、漕运总督衙门、山东巡抚、天津知府及河道衙门的统一调度指挥下,大量滞留在山东境内的漕粮和货物转由陆路往京师输送。
为此,各地征调的车马多达数万辆。
就在赵安等人所站之处不到三里地的官道上,就有源源不断的马车向着北方驶去。
冰封的运河有什么好看的?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赵安便要下令继续出发,转身时视线无意被冰层下面一个东西吸引,初以为是被丢弃的什么布偶娃娃,定睛再看心头不由为之一跳。
因为,冰层下面是一个幼小的身躯。
然后,更多婴儿的尸体出现,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块冰结在冰层下,如同一只只狗的尸体。
很快,附近的村民就被叫了过来。
赵安想知道这些婴儿尸体是怎么回事,如果是一具两具他不会多问,最多将此事反馈给当地官府当作刑事案件办理。
可杨小栓他们在冰面上“搜索”后却发现冻结在冰层下的婴儿尸体多达数百具!
这能是刑事案件?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运河里死尸多了,别说小孩子了,就是大人也有,没什么好稀奇的,大人您若到海河那边瞧瞧,管保吓您一跳呢!”
说话的是一个五十来岁年纪的村民,据他说这些婴儿尸体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原因是家里养不起。
运河这边因为通漕船原因死尸还不多,毕竟衙门得定期清理河道,而通往大海的海河由于没人清理,出海口长年累月飘浮上万具婴儿尸体。
那里的鱼虾当地人是绝计不吃的!
听完村民的答案,赵安久久难言,直到翻身上马时方忍不住对小栓说了句:“这他妈的就是乾隆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