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
这是古函谷关,在弘农境内,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
由于位置险要,关下道路狭窄,关城高达两丈,曾被视为天下第一雄关。
关西、关中、关东也以此而分。
不过,由于黄河改道,此时的函谷关已经不再具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了——北边黄河改道后形成的河岸滩涂,已经可以绕过城关了…
(注:函谷关有两座,旧关才是古函谷,在弘农。新函谷关是曹操迎了献帝后建安元年修建的,在新安县,目前还不存在。此外,潼关也是曹操同时修建的。)
但即便如此,函谷关依然是大汉一等一的关隘要地。
眼下函谷关是大将军何进的驻地。
刘备从美阳回军时,便在关下遇到了何进。
这是刘备第一次见到何进本人。
原本在刘备印象中,何进这个屠户出身的暴发户应该是个脑满肠肥的莽夫形象。
但出乎意料的是,何进不仅体态仪表无可挑剔,而且长得很帅。
长得帅可以理解,毕竟何皇后是绝色美人,何进虽然与何皇后不是同一个母亲,但同样继承了其父的美貌基因。
可是,何进居然是个文质彬彬的气质型男模样,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而且,居然穿着一身雪白的袍服,看着倒像个修仙之人。
每个人都是有其长处的,何进确实算是大汉第一档的美男。
其实何进很年轻,眼下才三十出头,由于长得帅皮肤又白,看起来也就更年轻,居然给了刘备一种小鲜肉的感觉。
但问题在于,以何进的身份是不该穿白袍的。
汉代贵族是不穿白衣服的,除非是像宗员那样热衷于卜算的人,自认方士,认为窥探了天机,应该着孝示哀。
此外,就只有守孝时才会穿素麻衣——但这也不是白袍,而是不染色的麻衣和葛布,实际上是偏灰黄色的,穿久了也可能变成黄褐色。
这也是家贫的平民穿戴,因为染料比素麻布贵。
白衣渡江也不是指白色衣服,而是不着甲胄,穿着素麻衣伪装成平民和游商偷渡——而且不是一次行动,是多次偷渡后再集合,从内部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而何进现在是皇亲,这样的身份按说只能穿玄衣,也就是黑色袍服。
刘备都是一直穿玄衣的。
看样子何大将军也是个学方术的,倒也是,毕竟史子眇就是个“仙师”。
见刘备旗帜来到关下,何进出关相迎,脸上还带着和煦的微笑,看起来很有亲和力。
“玄德一路辛苦,请入关与吾一叙。”
这何大将军居然还是个自来熟,刚见面便一把抓住刘备的手引向关城,很是客气。
“备怎敢劳大将军相迎?大将军请…”
刘备不知道何进有什么企图,但人家亲自出关来迎,这面子是必须给的。
只是,刘备刚过关门,关羽张飞等人本想跟在刘备身后入关城,却被何进部下挡住了…
“诸将士请于关外扎营。闻凉州生乱,雒阳八关战备,未得军令不得通关,请诸位谅解。”
说话的是何进部下,兵曹掾王匡。
这话说得客气,但实际上就是不允许刘备的部队通行,只让刘备一个人入关城。
张飞急了:“不得军令不能通关?我大兄受诏入京,那难道不是军令?”
“刘将军受诏入京觐见,那是刘将军一人受令,与诸将士无关…请诸位退至湖县扎营。”
王匡守着大门朝张飞拱手施礼,表现得很有礼貌,但城关上却站出了一排弩手。
“你…”
张飞上前想发火,但被关羽捂住了嘴。
也不怪张飞发怒,湖县是函谷关西部的县城,确实是提供给关西边军扎营的地方,位于崤函古道的道口,也是连接关西的必经之路。
可是,湖县距离函谷关足足有七十里,那是刘备等人前日刚经过的地方…
这不仅是要走回头路,而且明显是在防刘备。
按理说,即便刘备带兵入关,其部曲也应该驻于弘农郡弘农县,弘农县就在函谷关东边二十里。
而且,刘备奉诏入京,部曲实际上应该驻于雒阳西边的谷城或者北边的孟津、小平津之类的渡关(这些都属于雒阳八关),以便随时启程。
毕竟刘备不是关西边军,而是持节监军的中郎将,是中央军编制。
而雒阳八关不仅是保卫雒阳的城关,也是让中央军所属部队驻军的地方。
可王匡这说法,那就是不想让刘备带兵入关,甚至都不让刘备带护卫。
刘备心里咯噔一下,看了看拽着自己手腕的何进:“大将军,此皆备之亲人兄弟,一路奔波未曾得歇,备请为他几人讨杯酒水可好?”
何进满脸笑容:“玄德放心,酒水吾早已备好,不会薄待玄德部曲…”
刘备这下更不放心了,这该不会是想要弄死自己吧?
把自己弄死了,那可不就得好酒好肉招揽自己部曲?
此时关羽已约束张飞不要争执,但也没有退去,而是立在关门外与王匡对峙。
刘备在城门甬道内侧,被王匡以及数十甲士隔开了——函谷关墙厚,城门洞比一般城池深得多,算是甬道了。
“大将军,有话不妨在此直言吧…备弟兄颇为暴躁,若是备远离了部曲无法约束,恐他们莽撞不懂事生出祸乱。”
刘备也一把抓住了何进的手腕,脸上同样带着笑,这下更是‘把臂言欢’了。
“玄德是不愿与吾亲近?”
何进微笑的脸渐渐僵了下来。
“怎会不愿?备巴不得与大将军同塌而卧秉烛夜谈,只怕大将军不愿与备亲近才是…”
刘备把着何进的手腕,手上加了些许力道。
何进手上也加了些力道。
不过,刘备为防暗杀,一直是穿着内甲的,内甲有护腕——而何进却只穿了白袍。
何进明显感觉捏不动,猛的松开了手:“玄德,何遂高并无恶意,只是有些话只能入你我之耳。”
刘备也松了手,把嘴凑到了何进耳边轻声道:“若是密谋之事,那便更应该在此地直言了,免得被人偷听…”
这城关甬道确实是没法偷听他人低语的,人在旁边一眼就能看到。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言…”
何进见刘备不走,也不再强求,挥手示意王匡退开一些,见甬道中只有他二人,才低声问道:“凉州羌氐真的复乱了吗?”
“不是复乱,而是从来就没平定过…是大将军要问此事,还是天子要问?”
刘备很正经的答了,随后反问了一句。
“…你子女没有被人掳走对吧?”
何进不答,却又面无表情的改问了一句,倒有点像是背书。
“大将军,若是天子要问,那我当去雒阳答对。若是大将军自己想问…那备就只能先问大将军,备受诏回军,大将军为何阻拦天子符节?”
刘备看出来了,何进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者说,是教何进问这些的人,没教何进怎么回答…
刘备是左中郎将,归属光禄勋,不归大将军管辖;而且持节出外,是受皇帝直接调派,被任何人阻拦都是可以不听的。
何进看着刘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可知天子欲取你性命…”
刘备笑了:“大将军是想叫我赶紧逃吗?亦或是大将军也想取我性命?”
“刘玄德,吾是为救你!”
何进见刘备油盐不进,看起来有点急了。
“既然如此,不如请大将军放开关门,让我兄弟随我同行,也好多些人手救备性命?”
刘备笑得更灿烂了。
何进脸色沉了下来:“刘玄德,你已恶于关东诸公,想要你命的人数不胜数,吾本想庇护于你…你若不识善意,恐悔之不及!”
这话倒是不像背书了,应该不是幕后之人教的。
但何进大概没意识到,他的话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恐吓,但这么一说,那就等于把底都透干净了…
“看来是备误会了,备先谢过大将军美意…不知大将军想要备做什么?”
刘备作恍然状,拱手施礼,面带笑容,态度做得谦逊了起来。
这何进表面光鲜,却毫无城府,喜怒皆在脸上,即便眼下被阻隔在这甬道中,刘备也不再担忧。
关东豪族想要自己性命,这反而意味着天子不会有这个想法——至少现在不会有。
要不然,谁帮天子吸引关东火力?
原本何进就是天子用来吸引火力的,可现在何进明显已经被关东人忽悠瘸了。
宦官掌兵可以保内廷,却没法保州郡,关东诸州郡随时都能再度胁迫雒阳。
对天子而言,关东豪族同样是贼,而且还是有夙怨的老贼——至少刘备没放火烧他的宫殿。
凉州羌乱再起,这对大汉而言当然不是好事,但只要叛军没有再次打到长安,这事对天子而言就不算坏消息,反而是个机会。
西州复乱能使关东人先对付关西,东西两边对立,天子才有制衡的空间,这就是刘备和贾诩说的,会使很多人被派往各个州郡。
刘备很确定,天子不可能在这时候对自己动手,只是天子确实忌惮自己,所以才要诏自己入雒阳把话说开——刘宏不是那种只想爽一把就死的傻子。
眼下只是关东人教唆了何进,让何进来吓唬自己。
如果自己怕死不去雒阳,那就能确定是不尊诏令心有反意,天子就必须得先对付自己了。
如果自己与何进产生冲突,那就更得算是叛军了。
而何进…他应该确实有借此招揽的心思,只不过,刘备和韩遂一样看不上他。
“吾只是想请玄德与我结亲…吾有子名咸,听闻玄德有龙凤双生子女,想请玄德以长女许之。”
何进突然开始定娃娃亲,难怪之前会问俩孩子是不是没被掳走。
说实话,何进能有这个打算,这招揽之心算是很诚了——何咸是何进的长子,今年十二岁,确实是该和人定亲的年龄。
“若为此事,又何必密谈于此?”
刘备摇头:“且吾女年不满岁,若配大将军之子,岂非要使咸公子苦等十几年?大将军若有事要备去做,直言便可,备若能做,必不推辞。若不能做,便是佐以婚姻也无能为力啊。”
“…那吾便直言…”
何进想了想,倒确实直接说了:“玄德身具雄才,旬月定关西,乃大汉年轻才俊之冠,史侯心慕已久,欲请为兵谋之师,玄德可愿?”
“我乃天子之将,不敢再做旁人之臣…”
刘备直接摇头拒绝:“倒不知是何人让大将军来找我,此人其心可诛!这是在害大将军啊!”
“此言何意?害吾?”
何进不解。
“皇子之师当由天子授命,私下言此事,这是要替天子做决定吗?备此刻正受天子诏对,可大将军竟在此时为史侯揽师…”
刘备正色解释道:“是何人让大将军与备说此事?请大将军速杀之…”
何进愣了愣,随后皱着眉头说道:“此言出得吾口,入得你耳,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此事未曾入得我耳。但若天子有此意,那备自会领命…备这便去雒阳了,大将军,我那些兄弟袍泽真的不能过去吗?”
刘备摇着头问道。
“…确实不能,所有部队都必须持朝廷军令才能通关,此乃天子之意。”
何进似乎犹豫了一下,点头看向刘备:“玄德,若天子令你交出部曲给别人呢?”
“那也只该与天子言对啊…大将军,既然不让部队入关,我去安抚部曲,只带亲随入京便是…节麾仪仗总得有人打着吧?”
刘备转头出了关门,拉着关羽张飞等人退了数百步交代了一番。
雒阳。
刘备只带了赵云等近卫入京。
半路倒是没人阻拦,只是入雒阳后,来接刘备的不是光禄勋属吏,而是老熟人张奉。
让太医令来接将军,这倒是很稀罕。
而且张奉是直接将刘备带到西园的,赵云等人居然被安置到了太医署。
刘备倒是能理解刘宏的思维方式——这是要让人知道,刘备现在属于天子党…或者阉党。
但刘宏多半是担心让太监来接会使自己心生不满,所以就让张让的儿子来接,毕竟让张奉接待这规格确实很高——天子的连襟出城来迎,谁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见到刘宏时,是在西园大殿。
而且,天子让张奉关上了门,还将赵忠等人撵了出去,只留了蹇硕一人。
天子问:“大汉悬危,玄德亦乃汉室之胄,可愿为我分忧?”
刘备说:“备愿解大汉之悬。”
天子又问:“如今凉州复乱,青徐黄巾复起,荆益蛮人难定,交扬亦有叛乱…处处皆乱,玄德以为当如何平之?”
刘备没有直接回答:“天下事当由陛下言决,备只知民以食为天,有食则安,无食则逆…”
天子再问:“凉州也可以食而定?”
刘备笑了:“陛下,凉州之食就在陛下手中。”
天子叹了口气:“那青徐之食在何处?”
刘备摇头:“在豪门府邸。”
“交扬呢?”
“在贪渎之官吏。”
“荆益?”
“与羌地无异,一公字可平。”
见刘备对答如流,天子又叹了口气:“能取青徐之食吗?”
刘备也叹了口气:“取食需先有可食之地,但眼下无论青徐还是冀兖豫…皆已无地可用。”
天子沉默了很久,随后幽幽说道:“你子女可曾寻回?”
“已寻回,多谢陛下挂念。”
刘备点头,看着刘宏笑了笑。
“朕已令刘焉为令郎补宗室之名。”
刘宏突然说道:“玄德监军皆有成,不知监政如何?若请玄德监青州,能使青州有可食之地吗?”
监青州政务,那就是青州刺史,权限高了不少——中郎将和刺史不冲突,这是兼任。
刘备沉默了片刻,点头道:“能,但恐动乱颇深。”
“动乱…哈哈,本就在动乱啊,还能乱到哪儿去?”
刘宏又问:“朕欲新设西园军,急需精兵强将补之,玄德可愿令部曲入军?”
刘备叹了口气,何进说得没错,天子确实想让刘备把部曲交给别人——交给唯一留在大殿的蹇硕。
“陛下,备之部曲皆为家臣子弟,无一人是符调之兵。自备领军以来,未曾用过朝廷一粒米粮,也未曾得过朝廷半文军饷…陛下看得起臣之部曲,让他们入西园军,备当然是愿意的,可他们是否愿意,备实不知啊…”
刘备看了看蹇硕,又看向刘宏:“其实,陛下若想要兵马,最好的方式是令天下青年才俊为西园募军,谁募得军来,谁便是校尉。只要粮饷足备,想得万军易如反掌。”
“若他们另有心思呢?”
刘宏问道。
“备之部曲随备日久,一直得备粮饷,所以心思向备…陛下,民以食为天,军也是民啊!陛下自领军帅,军心自会向着陛下…吃谁的粮,便当谁的兵。”
刘备说着很朴素的道理。
“咳…玄德言之有物,文武兼备,…朕该早些使你入京的。”
刘宏捂着嘴咳了两声,看着刘备,有些犹豫的问道:“令师乐先生亦是德昭名士,朕欲辟令师参议政事,请玄德遣人代为公使如何?”
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路数,当着面索要人质,而且这索要方式刘备还真没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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