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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4章 陆北顾的民监赋

  墨义考试已毕,内侍们还是如刚才一般静谧而迅速地收走了答卷。

  经历了一早晨的凝神作答,不少士子此时已经略显疲态,或悄然活动手腕,或闭目养神,等待着下一场更为关键的考验。

  陆北顾端坐在案前,因为不敢抬头也不敢睡觉,而且也没太长的时间让他思考对策,所以他也只能看着案几上的东西发呆来打发掉这一小段时间。

  案几的左上角是贴着考生姓名的标签,用浆糊贴的。

  而案几上的所有东西,诸如笔墨纸砚,考试完毕之后都是可以打包带走的,这些可都是品质极佳的贡品,许多考生都会收藏起来留作纪念。

  除此之外,案几上还有一把他暂时没用上的小刀。

  “这种刀,能拿来刺王杀驾吗?有点费劲儿吧?要是官家胖点,怕是都捅不穿肚子上的肉。”

  陆北顾的心里,忽然闪过了这么一个荒诞的念头。

  面前这把小刀的刀刃大概有三寸长,但只有最上头的一寸是真正开锋过的,这是柄专门用来改错别字的工具。

  按照规矩,殿试是允许考生写错字的。

  如果写错了考生就需要用这把小刀把纸上的错字给刮干净然后把正确的字写上去,而殿试考卷用的都是特制的白摺,比正常的宣纸要厚实得多,实际上刮下来一层不影响什么。

  但如果在纸上用笔直接乱涂乱抹,则会直接被视为“脏卷”,虽不至于黜落,可最后的排名肯定也就是垫底那批了。

  出门之前怕耽误考试,所以陆北顾早晨没有喝水,这时候嘴里已经有些发干了,咽了两口唾沫,却愈发觉得干渴。

  这时候也只能忍着,总不能开口让公主给他端杯水来喝吧?

  再忍一个多时辰,忍到考完诗赋,中午用餐的时候就有饮品了。

  据冯京所说,殿试的午餐是相当精致的,这也是为了给这些马上就要入仕的士子们展示大宋是如何优待士大夫的,不过份量倒是不算多,主要是怕考生吃撑了之后影响发挥。

  他叹了口气,将残存的杂念摒除,心神尽数收敛于即将到来的诗赋考试上。

  稍顷,内侍们再次手捧白摺试卷,将其分发给各位考生。

  陆北顾将考卷展开,只见其上赫然写着。

  ——《鸾刀诗》。

  鸾刀,是一种有铃刀,在古代作为祭祀时用以割牲的工具。

  《诗·小雅·信南山》记载“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孔颖达注疏曰“鸾即铃也,谓刀环有铃,其声中节”,也作“銮刀”。

  殿试考试,当然不可能随便出个没有特殊含义的名词来当做考题。

  这道诗题真正要考的内容,其实是出自《礼记·礼器》里的那句“割刀之用,鸾刀之贵,反本修古,不忘其初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既然后来有了更加锋利的割刀,那么祭祀时为什么还要用古老的鸾刀呢?这种礼仪的根本目的其实是为慎终追远,让后人不忘先人的生活方式所承载的文化内在涵义,这才是礼制的意义。

  换句话说,礼制作为形式,表现的是内心的诚敬,而如果形式的背后没有文化内核,那么很快就会演绎成复杂的形式主义继而失去原有的意义。

  题目寓意深远,极有内涵,绝非寻常咏物之题目可比。

  可以说,这道诗题的出题人是用了心的。

  而出题人的目的正是要让参加殿试的考生们以此义作诗,要求所写的诗作既要切合“鸾刀”之物象,更需阐发“礼之本在诚”、“反本修古”的深层义理,对考生的经学功底、诗才器识皆是严峻考验。

  陆北顾凝视着题目,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于心中认真酝酿起来。

  按殿试规矩,诗题都是五言六韵十二句,仄起首句不入韵式。

  而这时候,内侍们又给每名考生都发了一本书。

  这本书是韵书,是科举专用的《礼部韵略》。

  此书最早为景德四年丘雍、戚纶所定,后来景祐四年的时候,在当今官家的旨意下由丁度重修,共收九千五百九十字,还附由《贡举条式》一卷,算是参加科举考试人手一本的必备工具书了。

  你问为什么还要特意发本韵书?

  那当然是因为考生来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同一个字在不同方言极有可能是不同韵的,而诗赋考试都涉及到韵脚,是必须要有一个统一标准的。

  不过这本书也就是一个“仅供参考”的作用,都能考到殿试了,除非昏了头,哪个考生还能连韵脚都搞不清?

  而诗题上明确写的要求是押“下平部十二侵韵”,这个韵倒是不难押。

  在陆北顾沉思之际,周遭士子或蹙眉沉思,或偶得佳句奋笔疾书,皆不能扰其分毫。

  良久,他眸光一凝,提起那支饱蘸墨汁的毛笔。

  笔尖悬于草稿纸上一瞬,旋即落下,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鸾刀诗》

  礼器昭王制,鸾刀蕴古深。

  锋藏三代朴,环振九韶音。

  执豕勤宗祀,刲牲谐庶箴。

  荐新呈赤鬣,绎祭协青衿。

  岂乏断宰利,惟存报本心。

  毛血彰纯恪,幽明契至今。”

  诗成,陆北顾轻轻搁笔,看着草稿纸审视了两遍,暗自沉吟。

  他这首诗既咏鸾刀古器,紧扣《礼》、《诗》出处,又超脱鸾刀本身物象之外,由器及道,阐发“诚敬为本”、“重在实质而非虚文”的深意,更暗含“起废更新”的期许,与题义若合符契。

  而后,他的脑海中本来升起了炼字的念头,但一想到冯京传授的经验,便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就这样吧,不改了,改来改去大概率反而不如第一版。”

  答完诗题,接下来是赋题。

  赋题的题目名为《民监赋》,以“明德慎罚,民为政本”为韵。

  这道题语出《尚书·酒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其义在于为政者不应以水为镜照视容颜,而当以民意为镜,察知得失兴替。

  换到大宋,那就是以唐末五代覆亡为鉴,体恤民瘼,慎行德政。

  跟诗题一样,这道赋题的出题水平同样不低,不知道是哪位学士的手笔,大概率不是官家本人出的题目。

  因为这种题目,都属于那种从经义里挑极有内涵的内容来当做考题,而且格局宏大直指治国之本,并非徒骋文采者所能驾驭,想要写好必须要融汇经史,更需有胸怀天下心系黎庶之志。

  而此时陆北顾凝视题目,更是心潮微涌。

  何为民监?非独惕厉自省,更是以兆民之耳目为耳目,以四海之悲欢为悲欢!

  回想起一路走来他所见到的一切,此刻皆与“民监”二字产生了共鸣他仿佛能看到田夫织妇的艰辛,听到士子学人的议论,更能感受到这庞大帝国脉搏的细微颤动。

  对于他来讲,这道题不仅是考题,更是对他信念的叩问。

  科举入仕,他要做什么,要对谁负责?

  陆北顾并未急于下笔,而是依旧闭目凝神。

  良久,思考完毕之后的他睁开眼,目光清澈,旋即提笔濡墨,笔锋于草稿纸上落下,片刻都不再停顿,几乎就是文思如泉涌,沛然莫之能御。

  “《民监赋》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政之所兴,在顺其欲;道之所废,在逆其俗。故哲后临寰,钦哉惟恤!鉴黄虞之陟降,考政令之得失。岂独照水于清渊?实乃求箴于蔀室。

  昔者周室肇基,豳风陈绩。公刘躬勤乎耒耜,亶父灼见于岐宅。荷薪曳屩,皆许尽言;击壤鼓腹,咸能献策。故得灵台始筑,庶民子来;盟津会朝,诸侯景格。此乃监民情而固本,顺天道以延祚也。

  逮夫夏桀瑶台,商辛玉杯。民憎其虐,天弃其颓。钜桥粟腐,而饥者析骸;鹿台财溢,而寒者委灰。虽云天命有归,岂非人心尽背?《汤誓》兴而众兆偕来,《泰誓》作而八百咸附。足明民犹水也,可载可覆;君若舟也,宜惕宜惧。

  是以圣人之御天下也,视民如伤,若保赤子。采刍荛于阪樵,问疾苦于闾里。郑侨闻乡校之议,谤言是畏;汉文止露台之费,民意堪体。盖惧夫川壅则溃,眚微成痏。故虽冕旒蔽目,必察寰瀛之吁叹;黈纩塞耳,犹闻闾巷之歔欷。

  若乃秦、隋二世之主临朝,谓草野之愚贱,何知阙庭之枢机?视黔首如刍狗,驱苍生若征鸿。科条密于秋荼,网罟峻于凝脂。府库竭而敛愈急,边陲扰而役无期。遂使怨气干霄,哀鸿遍野;怒涛腾浪,溃堤崩坻。斯乃以民为敌者,民亦敌之;自绝其监者,国亦绝之。

  嗟乎!水能载覆,民岂可轻?镜惟照形,监莫如明。是故哲王怀惕,忠臣励精。法天地之无私,察幽隐以躬行。岂徒仰观于辰象?实赖俯察于舆情。歌《七月》而知寒暑,诵《云汉》而恻旱晴。然后九域归仁,万邦协和;德泽汪濊,治道升平。

  敢献刍言,用申炯戒,惟此民监,永作邦式。”

  赋成,陆北顾缓缓搁笔,长舒一口气。

  他这篇赋以“民意如镜,为政当以民为本,体察民情”破题,随后援引周先王故事,喻示上古圣君皆以民意为依归,方得兴盛,又以夏桀商纣失民亡国之例,反证违背民意之祸,引经典强化论述。

  在中间部分则转入正面论述,列举古代明君贤臣重视民意的具体作为,强调防微杜渐,倾听民间声音的重要性,随后痛陈昏君佞臣漠视民意、倒行逆施之后果。

  最后则是总结升华,再次强调以民为镜的重要性,呼吁为政者应体察民情,施行仁政,方能天下归心。

  通篇看下来可以说骈散结合,气势磅礴,既紧扣“以民为监”之题旨,融汇经史,层层递进,又直指时弊,充满忧患意识与匡世情怀,绝非泛泛歌功颂德之作。

  当然了,为了照顾官家心情,他文章里批判的部分既没放开头,也没提大宋的事情,而是以胡亥和杨广举例。

  而因为殿试是官家亲自阅卷,本来座次就是定好了的,都没糊名,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誊写,所以自己写的字还是要尽量工整清晰一些。

  陆北顾小心地将草稿上的赋文誊写于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因为刻意往好看了写,所以字迹倒是颇为端正清劲,如松柏挺立。

  而在他心里,他知道这篇赋文不仅是为应试,亦是抒胸臆。

  ——彼等汲汲于权术倾轧,而吾之所念,在天下苍生!

  陆北顾并未注意到,在他低头奋笔疾书的时候,御座上官家赵祯的目光曾数次掠过最前方这位年轻的省元。

  赵祯清楚,陆北顾不可能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情,而在这种风波之中,陆北顾仍能凝神运思,挥毫如飞,姿态沉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折的锐气,还是让他颇为欣赏的。

  而侍立在旁的福康公主赵徽柔,目光每每扫过那片青衫时,亦是不禁在那专注的身影上多停留一瞬。

  日影渐至中天,崇政殿内编钟长鸣,清越悠扬之声标志着上午的考试暂告段落,午餐时间已到。

  官家赵祯在福康公主与内侍的簇拥下,先行起驾回后宫用膳休憩。

  殿内凝重的气氛稍弛,众士子得以暂离案牍,但礼仪未敢怠慢,皆垂首躬身,静送御驾直至全然出了殿门,方才活泛起来。

  旋即,早已候命多时的宫人们如流水般悄然而入,她们并非空手而来,而是两人一组,抬着一个个朱漆食盒,盒盖上描金绘彩,彰显着皇家气派。

  食盒被逐一有序地放置在每位士子的案几旁,几乎不闻杯盘碰撞之声,显然是训练有素。

  陆北顾注意到这些宫人步履轻盈,神态恭谨,摆放食盒时甚至刻意避开了案上的笔墨纸砚,以免沾染油污,细节处尽显宫廷服务的周到。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陆北顾打开了食盒,里面的格局颇为精巧,分上中下三层。

  上层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石首鱼肚子羹”,汤汁乳白浓稠,剔了刺的鱼肉很嫩滑,辅以嫩笋丝与香菇,闻起来就香气扑鼻;一盅“鹌子水晶脍”,半透明的肉冻中镶嵌着切开的鹌鹑蛋与鸡丝;一碟时令蔬菜,不知道是什么蔬菜,但看起来菜色倒是炒得碧绿油亮。

  中层则是主食,有一大碗晶莹剔透的“水晶饭”,米粒饱满分明,散发着新稻的清香;米饭旁边还配有一碟“肉齑”,乃是用精肉细切,加以酱料、花椒、姜末等快炒而成,极是下饭;除此之外还有两块“太平毕罗”,也就是一种裹馅烤制的精致胡饼,特点是表皮酥脆,内馅咸香。

  下层则是点心饮品,包括一碟名为“樱桃煎”,看起来就酸甜生津的蜜饯樱桃;以及一盏温热的“洞庭汤”,此汤实为用洞庭湖所产橘皮、生姜、甘草等熬煮的保健饮子,理气润喉,正可缓解一上午书写的疲乏。

  所有餐具则皆是来自定窑的上等瓷具,胎薄釉润,温润如玉,雅致非常。

  “可惜餐具不能带走。”

  现在著名的“五大名窑”里,汝窑和官窑还没影呢,而继承自越窑的哥窑瓷器,则是南方用得比较多,北方这边用得比较多的是钧窑和定窑的瓷器。

  不过因为钧窑的釉色比较绚烂妍丽,观赏性虽佳,但正式场合难免令人觉得过艳,所以给他们用的都是定窑这个唯一的白瓷。

  而这便是大宋殿试的传统,也就是所谓的“驰士子之宴”,旨在彰显朝廷对人才的礼遇。

  其餐食规格,据传与宫中嫔妃日常份例相仿,虽非极尽奢华,更无大鱼大肉,但用料精良,烹调细致,绝非寻常富户所能及,意在让这些成为了“天子门生”的士子们提前感受到成为朝廷命官的尊荣体面。

  当然了,此时厨师的炒菜水平还是不够,所以没什么后世常见菜就是了。

  众士子早已饥肠辘辘,加之精神高度紧张后骤然放松,此刻面对佳肴,无不食欲大开。

  然而,在这庄严的崇政殿内,无人敢放肆饕餮,皆保持着仪态,进食无声,细嚼慢咽。

  陆北顾执起银箸,先尝了一口鱼羹,温热的汤汁滑入喉中,鲜香满口,确实极大地抚慰了他紧绷的神经和空乏的肠胃。

  而最后两排几位年迈的“特奏名进士”,捧着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吃得格外珍惜,神情中充满了感慨。

  或许这一餐御赐之食,已是他们一生科考生涯中最荣光的时刻。

  殿内并无交头接耳之声,唯有细微的咀嚼与碗筷轻碰之音,反而形成一种奇特的宁静氛围。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却都怀揣着抱负与期待的面孔。

  陆北顾慢慢吃着,目光偶尔会扫过前方空置的御座。

  他心里想着,这种午餐仪式,是恩赏,是体恤,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训诫?它提醒着每一位在场之人,今日所得之优遇,皆源于皇恩,将来亦当竭诚报效。

  不过在陆北顾看来,这一餐一饭,更当思之民力辛苦。

  等到吃完之后,便有宫人悄步上前,无声地将餐具收回食盒,旋即又奉上清口的温茶和净手的湿帕。

  虽然宫人如蝴蝶般穿梭往来,但一切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午餐的整体时间并不长,约莫又过了两刻后,宫人们便再次悄然而入,不管吃没吃完,食盒都得撤下了。

  殿内重新恢复了考试前的整洁肃静,只是饭味确实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估计规定了这么个时间点,也是怕有人吃太久,官家下午过来闻着难受。

  美餐一顿后的士子们趴在案几上休息,等待着下午最后的考试开始。

  而对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来讲,这可能也是他们一生中最后的考试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官家才重新驾临崇德殿。

  时务策的考卷也很快被分发至每位考生的案头。

  陆北顾展开卷子凝神看去。

  殿试的时务策跟礼部省试一样都是五道题,首问吏治,直指“考课黜陟”之弊,问如何革除冗官、激浊扬清;次问经济,关乎“平准均输”之法,探求疏通漕运、平衡物价之策;三问教化,论及“学校贡举”之制,商榷如何育才选贤、敦厚风俗;四问刑狱,针对“律令敕格式”之繁,寻求简法慎刑、哀敬折狱之道。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道,也是通常最为重要的第五策时,发现此题很是熟悉。

  ——屈野河划界!

  “夏戎窥伺,近岁屈野河之地,界至不明,屡起衅端。彼虽称藩,实怀叵测,或云当效太祖太宗朝故事,筑城拓土,慑服其心;或云宜守庆历和议,息兵养民,以德怀远。夫疆场之事,守备为本。当何以固堡障、实屯戍、明界至、慑奸谋,使烽燧不惊而国威日隆?尔诸生详虑之,毋泛毋迂,务切时宜。”

  陆北顾心中一定,随后开始打草稿。

  这些题目虽大多都有准备,但他亦不敢怠慢,逐题审慎构思,于草稿纸上勾勒纲要,力求论述周详,对策务实。

  而等他写完了时务策,就只有最后一道论题了。

  今年殿试的论题不是史论,而是经论,题目名为《重巽申命论》。

  这道题其实出的有点偏,并非是出自过去常考的《诗经》、《尚书》,而是概率仅高于《乐经》的《易经》里面的“巽卦”。

  正所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此卦是同卦相迭,即巽下巽上,巽为风,两巽相重,有长风相随之象,其实表示顺伏之意,即“上下顺也”。

  这届殿试里,也唯有这篇经论的题目,最是令人难以捉摸。

  或者说,从题目上讲没给考生太多的限制,能写的方向很多,可以适当自由发挥。

  殿内已有细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蹙眉抿唇,显是觉得此题比之诗赋和时务策都更为玄奥,难以把握具体方向。

  陆北顾看着题目并未急于下笔,他听宋庠说过,最后的这道题大概率都是官家自己出的。

  那么官家究竟想通过这卦象表达什么意思呢?

  “重巽申命…”

  他心中默诵,巽之德,顺也,重巽,非一味柔顺,乃是以至顺之德,行中正之道,俾政令能反复申明,深入人心。

  这岂不正暗合当下朝局?

  官家本大权独揽,然近年因身体之故,权柄下移,中书、枢密乃至宫内,各有心思,政令施行之际,常遇阻滞,或阳奉阴违,或执行走样。

  出此题,其心或在于此,期盼政令畅通,朝野一心。

  而想着想着,陆北顾的思绪又难免想到自身昨日之遭遇。

  贾岩被构陷,枢密院文书直指己身,几遭大祸。

  此岂非“巽”道不行,奸佞窃命之象?而自己能化险为夷,岂非又暗合“利见大人”之兆?

  当然,这等念头也就是在自己心中转一转罢了。

  大致琢磨出了官家的心思之后,陆北顾开始打草稿。

  “《重巽申命论》

  《易》曰:‘巽,德之制也’,夫巽之为义,入也、顺也,然非曲阿之谓。盖风行天上,无微不入;令施域中,无远弗届。此圣人取象之深意,实关治道之枢机。

  周公制礼,其《无逸》之训,《立政》之诰,反复叮咛,若清风之袭物,莫不沦肌浃髓。故能成刑措之治者,非惟德化之盛,实由申命之诚也。若夫令出惟轻,朝更夕改,或壅于上而不下究,或阻于下而不上闻,则虽尧舜不能以治一邑,况天下乎?

  观夫卦象,两巽相迭,上风下风,喻君令臣承,迭相贯彻。然阴爻伏于阳下,柔顺刚健,藏‘柔皆顺乎刚’之意,昔管仲治齐,诸葛相蜀,彼等政令贵在如风沐物,自然顺应,皆得重巽真义。

  且巽之为道,利见大人,乃谓君子秉刚健中正之德,而能以柔顺之道上辅君心,下通民隐。故魏徵之于唐宗,犯颜直谏,而其心实出于顺佐。若夫唯唯诺诺,面从背违,此妾妇之顺,岂君子之巽哉?

  故曰重巽之道,在君以诚申命,在臣以忠承流。昔子产不毁乡校,听庶议以申政令;汉文却千里马,绝玩好以正风气。法昊天之风行,建皇极于中正,申命于朝野之间,上下交而其志通,则四海虽广,犹庭户也;兆民虽众,犹臂指也。

  夫子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诚能秉此重巽之道,则申命不虚行,教化不空施,可坐致尧舜之治矣。”

  笔落,陆北顾轻轻搁笔,审视全文。

  此经论以“巽”德非阿谀之顺,乃中正通达、政令畅通之要旨破题,援引周公故事确立典范,随即笔锋一转,切入政令或有壅塞这个点,进而阐发“重巽”需君臣共勉,君以诚申命,臣以忠承流,最终归于上下交泰、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

  经论跟史论不一样,跟赋的要求更不相同,他不需要阐发太多,更不需要给出什么建议。

  宋庠跟他说的很明白,殿试经论,贵在“以古鉴今,经世致用”,围绕着经书本身的内容来写,其他稍作发散即可,而他按照这个思路来写,应该是合官家心意的。

  陆北顾静心凝神,又细细检查了一遍,遂将草稿上的文字工整誊录于正式的白摺试卷之上。

  窗外日色已渐西沉,殿内光影斑驳。

  当悠长的编钟声再次响起,内侍们上前将所有人的试卷都收走了。

  至此,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试正式结束,名次高低,皆待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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