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收束,墨迹未干。
陆北顾轻轻搁下紫毫笔,后退半步。
书案旁侍立的内侍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捧起,躬身呈至御前。
官家赵祯接过词笺,目光落在纸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细细品读起来。
他的手指随着词句的韵律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唇角渐渐扬起一抹笑意。
读到“少年青骢马,蟾宫桂香赏”时,他抬眼看了看阶下卓然而立的陆北顾。
及至“醉揽山河卷帙,骑鲸客、抒雄怅。平生志气爽。他日封侯,更看海涛奔壮!”这几句,赵祯竟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
“好!好气魄!”
这一声赞叹,在琼林苑中格外清晰。
随后,赵祯用手指捻着纸递到一旁。
邓宣言明白官家的意思,连忙上前躬身接过词笺,转身面向众进士,清了清嗓子将这首《鹤冲天》高声吟诵出来。
当最后这几句豪情万丈的词句诵毕,整个琼林苑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好一个‘醉揽山河卷帙’!壮哉!”
“骑鲸客,抒雄怅!此等气魄,非状元公不能有!”
“他日封侯,海涛奔壮!此非止一人之志,乃吾辈共同心声!”
福建士子那边,林希、吕惠卿等人相视无言,虽心绪复杂,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词无论是意境还是胸襟,都堪称上乘,应景之余更见超脱。
连一向狷介的章惇,也难得地没有出言讥讽,只是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官家赵祯显然极为满意,笑容满面地对邓宣言吩咐道:“将此词妥善收好,收藏起来。”
“奴婢遵旨。”邓宣言恭敬应下,小心地将词笺卷起收好。
这一举动,更是将陆北顾的荣宠推向了顶峰。
御前即席填词已是非同寻常,词作更被官家亲点收藏,这份殊荣,在本朝新科状元中亦是罕见。
赵祯又饮了一杯酒,看着眼前英才济济的场面,圣心大悦。
他虽感疲惫,但兴致颇高,甚至起身与宴席中、后排的几名进士交谈了几句,勉励之后方才在邓宣言等内侍的簇拥下,起驾回宫。
圣驾离去,琼林宴的气氛更为放松。
美酒佳肴继续呈上,丝竹之声再起,进士们彻底放开胸怀,畅饮欢谈,互相唱和,许多人也即兴赋诗填词,将这场盛宴推向高潮。
陆北顾自然成了最忙碌的人,各方敬酒攀谈者络绎不绝。
“北顾!”
曾巩端着酒杯,带着他的弟弟们和妹夫们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你我作为同年,日后同在朝堂,还望相互扶持。”
陆北顾转身,举杯与之相碰:“子固兄言重了,弟初入仕途,诸多事宜,还需向兄请教。”
这话不假,曾巩跟陆北顾真不是一辈人,曾巩跟王安石和王陶是一辈的他的好友也都是二十年前那拨进士,已经有了不少位至知州级别的人脉,对庙堂里的事情也知晓甚多。
随后,陆北顾又跟曾巩的弟弟曾牟、曾布、曾阜,以及妹夫王无咎、王彦深,相继碰杯叙话。
几人正说着,苏轼、苏辙兄弟也联袂而来。
苏轼虽因殿试名次不及预期而稍显落寞,但此刻酒意上涌,又恢复了往日的豪迈,他拍着陆北顾的肩膀,朗声道:“今日琼林宴,见你这般气度,方知这状元之名,实至名归!他日朝堂之上,必是另一番风云际会!”
苏辙则更为沉稳,碰杯时低声道:“今日恩荣已极,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陆兄还须谨慎。”
陆北顾心中一凛,知道苏辙此言是真正的朋友之语,他郑重颔首:“子由提醒的是,我谨记于心。”
人来人往,应酬之间陆北顾始终保持着从容谦和的态度,应对得体,既不过分矜持,也不显骄狂,令众人愈发心折。
宴席终有尽时。
夕阳西下,将琼林苑染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丝竹管弦之声渐歇,宫娥彩袖的翩跹舞姿也缓缓落幕,持续了整整一下午的盛宴,终于在一种微醺而满足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这时,礼部的官员开始引导他们有序离场。
在礼官的引导下,众进士怀着兴奋之情,依依不舍地开始离开这座皇家园林。
人群开始向苑门移动,互相道别之声不绝于耳。
按照惯例,琼林宴后新科进士们便可各自归去,与家人分享喜悦,等待吏部的正式授官文书。
这个等候时间通常是半个月到一个月,不会马上就授官。
因为负责给新科进士授官的吏部流内铨,是需要根据殿试排名、籍贯以及现有的空缺,来综合权衡某个进士应授差遣的,这里面说法很多。
不过通常来讲,绝大多数新科进士都会分配到地方做官,一甲的进士能以通判、判官的差遣起步,而二甲及以后的进士,大多就是知县、主簿甚至仅仅只是参军了。
至于留京任职的则非常少,全都是有特殊关照的。
而这种授官也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们这些同年便会散如满天星,再难相聚。
陆北顾走出琼林苑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了一层金边,腰间的金荔枝带熠熠生辉。
今日之后,他的名字必将随着“连中四元”的佳话传遍天下士林!
然而,陆北顾深知,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东华门外的唱名、琼林苑中的恩荣,是过去寒窗苦读的终点,也是未来入仕的起点。
殿试前的陷害风波犹在眼前,对于陆北顾来讲,朝堂的暗流并未停息,他的敌人贾昌朝仍居高位前路漫漫,唯有掌握权柄,方能披荆斩棘,实现“他日封侯,更看海涛奔壮”的宏愿。
陆北顾转过身,目光投向暮色渐浓的开封城。
那里,有他即将开始的仕途,更有待他开拓的天地。
翌日。
喧嚣随着星辰一同隐去,禁中在晨曦中恢复了往日的肃穆。
殿内,官家赵祯卧在御榻上,带着明显的倦容。
昨日的琼林宴他虽提前走了,但多饮了几杯酒,终究让他本未痊愈的身子更添了几分疲惫。
好在今天不必上朝,就没那么累,起的也晚些。
他正阅览着奏疏,目光扫过一份关于河北地震的急报,眉头不禁锁紧。
就在这时,邓宣言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三司使张方平与盐铁副使范祥已在殿外候见。”
赵祯略一沉吟,挥了挥手:“宣。”
片刻,张方平与范祥一前一后,趋步入殿。
“臣张方平、范祥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
赵祯直起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二位卿家所为何事?”
张方平开门见山道:“陛下明鉴,今岁河北军储仅够维系至夏末,陕西沿边各籴场因现钱短缺,购粮之议屡屡受阻。且屈野河界至之争悬而未决,夏人狡黠,恐再生事端,到时又需大量军费。如今三司度支,捉襟见肘,已是寅吃卯粮,若再不寻得开源良策,臣恐、恐不及明岁,边关即有断炊之危!”
张方平将三司面临的财政困境剖陈于御前,毫不讳言其严峻程度。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他执掌三司以来,日日夜夜悬在心头的利剑。
范祥适时接话:“陛下,开源节流,节流如杯水车薪,难解近渴。盐铁司总揽山泽之利,茶、盐、铁,皆为国课根本。然积弊深重,胥吏因循,豪商猾吏勾结,偷漏瞒报如同家常便饭,朝廷利源流失严重臣日夜忧思,遍观朝野,皆以为欲整饬盐铁,非锐意进取、通晓经济之干才不可。今科状元陆北顾,于经济之道见解非凡,更兼年少有为,锐气正盛,实乃为国理财之不二人选!”
好嘛,前头把形势说的这么严峻,合着是为了要人做铺垫呢。
赵祯并未立即表态:“陆北顾?朕昨日方赐宴于他,确是少年俊彦。然其毕竟新登科第,甫脱青衫,即委以盐铁司案主官之重任,恐资历不足,难以服众吧?朝中物议,亦不可不虑。”
正常来讲,像是三司、枢密院这种重要部门,其中“案”或者“房”的主官,跟知州是一个级别的。
而哪怕是状元,按照大宋的庙堂惯例,譬如宋庠、王尧臣、王拱辰、冯京等人,仕途起点也都是通判起步,没有哪个状元是上来就当知州的。
而“案”或者“房”的副手,也就是“主事”,在级别上才与通判同级。
如果陆北顾要以状元的身份留京任职,那么以“主事”的差遣作为起点才是正常的。
“陛下!”
张方平语气愈发恳切:“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陆北顾虽年少,然其于泸州时便显露出经济之长才,昨日陛下亦亲赏其识见。如今盐法改革,非有破旧立新之胆识、明察秋毫之手段者不能胜任!”
范祥更是躬身至地,言辞激烈:“陛下!盐铁司不得干才,臣每思及此,寝食难安!陆北顾乃天赐我朝之良才,正当其时,乞陛下乾坤独断,允其效力于盐铁司!臣担保,若得陆北顾入盐铁司,主持一案,必能廓清积弊,年内便可见效,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拓源!”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范祥因语速过快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赵祯沉吟不语。
他深知国库空虚已是大患,张方平与范祥绝非夸大其词。
然而,直接将一个新科状元放到盐铁司这等要害部门的实权位置,既是京官,又是破格任用,明显打破了进士任用的惯例,在庙堂上造成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于三司。
作为官家,赵祯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权衡良久,赵祯终于缓缓开口:“二位爱卿公忠体国,朕心甚慰,陆北顾之才,朕亦期许甚深。然则,授官乃朝廷重典,需考量周全,且待朕思虑。”
这话虽未当场应允,但已是将此事提上了议程,松了口风。
张方平与范祥对视一眼,皆知火候已到,若再强求,反为不美。
“陛下圣明!”
“臣谨遵圣意!”
二人随后躬身告退。
待张方平与范祥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赵祯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关于河北雄州、霸州等地发生地震的急报上。
还没等他琢磨好如何批示,便又响起了通传声。
邓宣言再次趋步近前,低声道:“官家,新任权御史中丞欧阳修求见。”
赵祯闻言,揉了揉愈发酸胀的眉心,心下苦笑。
今日这是怎么了?不上朝就一个个都赶着趟来。
“宣。”
欧阳修快步走入殿内,他今日身着绯色官袍,相较于昨日宴上的随性,多了几分台宪重臣的威仪,只是那标志性的酒糟鼻依旧红得显眼。
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欧阳修,参见陛下。”
“永叔不必多礼。”
赵祯抬了抬手,语气中带着些调侃:“听学士们说,昨日国子监的闻喜酒都让你喝了?看来这御史中丞的重担,并未让你消减嗜酒之好啊。”
欧阳修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臣蒙陛下信重,委以台谏之任,敢不竭尽全力?只是如今御史台的情形,陛下亦深知,实是百废待兴,臣是临危受命,倍感艰难,故而借酒消愁罢了。”
赵祯当然清楚御史台的现状,自去年宰相刘沆去职前,为限制言路,推动了一项旨在加速御史迁转的政策,致使御史台资深官员几乎被调离一空。
如今台内除了因资历尚浅而未被政策波及,又因连劾两相声名鹊起而破格升迁的吴中复之外,几乎再无得力干将。
整个御史台,可谓是人丁寥落,亟待补充新鲜血液。
欧阳修这个“权御史中丞”,接手的确实是个棘手的摊子。
赵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欧阳修开门见山道:“陛下,台谏乃天子耳目,朝廷纲纪所系。如今御史台中风宪稀薄,言路亟待重整.当此用人之际,非有刚正不阿之节、明辨是非之才者,不能胜任。”
他的地图也没多长,马上就匕见了。
“臣观今科状元陆北顾,心怀天下,志虑忠纯。此前应对构陷,沉稳有度,足见其风骨!如此良才,若置于台谏,磨砺风节,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陛下之肱骨臣斗胆,恳请陛下将陆北顾擢入御史台,授殿中侍御史里行之职,以充实台谏,肃清纲纪!”
赵祯听着欧阳修慷慨陈词,心中波澜微起。
这张方平、范祥前脚刚走,欧阳修后脚就来,争抢的竟是同一人!
张、范看中的是陆北顾的经济之才,要他去三司“开源”;欧阳修看中的则是其风骨见识,要他去御史台“肃纪”。
一方关乎国计民生,一方关乎朝纲清议,都是紧要之处。
“永叔爱才之心,朕已知之。”
赵祯沉吟片刻,缓缓道:“陆北顾确有其才,然其毕竟新进,年少气盛,御史台职在纠劾,关乎百官声誉,亦需老成持重。骤登清要,恐非全然是福更何况,方才张方平、范祥亦来奏请,欲让其往三司盐铁司效力,言其善于理财,可解国库燃眉之急。”
欧阳修一听,顿时有些急了,他素来性子直率,当即抗声道:“陛下,三司固然重要,然纲纪更是国之根本!如今朝中暮气渐生,正需陆北顾这般有锐气的年轻人涤荡颓风!且观其应对贾岩一案,身处漩涡而能持身以正,此正合御史风骨,若使其沉沦于钱谷琐务,岂非明珠暗投?陛下,御史台如今空虚至此,若不得良才补充,臣恐言路闭塞,奸佞横行啊!”
他言辞激烈,甚至有些失态,但一片为国举贤的急切之心,却也表露无遗。
赵祯看着欧阳修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
欧阳修与文彦博、富弼等人从前关系密切,现在虽然有分歧,但整体上还是过得去的,令其执掌御史台,本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妥协。
毕竟,台谏的本质是制衡相权。
而赵祯还是需要文彦博和富弼这两位宰相搭班子做事的,所以也不好给予太多掣肘。
但若再将明显与贾昌朝有旧怨且才具出众的陆北顾放入御史台,无疑会极大增强欧阳修的力量,使得台谏系统更加倾向于“庆历旧臣”一系。
这固然有助于压制贾昌朝,但贾昌朝本来就是弱势一方,那么会不会导致朝堂力量对比失衡,使得文彦博、富弼一派势力过大?
帝王心术,重在平衡,赵祯不得不虑及于此。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欧阳修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辞过于激切,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但仍目光灼灼地望着御榻上的官家。
“永叔之意,朕已明了。”
良久,赵祯才开口道:“御史台充实人手,确是当务之急,然其人之才,朕亦惜之。这样吧,待朕考量一番.你且先将御史台现有事务梳理清楚,吴中复等人,亦当善加倚重。”
这番话,依旧是未置可否。
但欧阳修知道话也只能说到这了。
“臣遵旨,臣必竭尽全力,整肃台纲,不负圣恩。”
看着欧阳修退下的背影,赵祯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陆北顾,尚未正式授官,已然引得三司、御史台两大要害部门争抢,这固然说明此子才具非凡,但也预示着,其一旦踏入仕途,必将置身于风口浪尖。
“雏凤清于老凤声.但愿你这只雏凤,真能在这荆棘丛生的朝堂上,闯出一片天地,而非折翼于此。”
赵祯低声自语,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积如山的奏疏。
请:m.badaoge.org